3/10/2013

紐約的異鄉人

英國金融時報
劉裘蒂

在紐約參加前俄國皇家芭蕾舞團的一個附屬樂團的慈善演出晚會,當我正離開晚宴主席在曼哈頓東上城區的豪宅,有個客人追上我問:“你是日本人嗎?”看到我一語不發,他又緊追著問“你是哪(個國家)來的?”

真沒見過世面!我心裡想—這關你嘛事,雖然我深以中國人為傲,嘴裡卻塘塞: “我打哪來的並不重要。”

你如果以為我不巧碰到了一個土包子,你就錯了!我在紐約社交場合最常碰到的開場白就是“你打哪兒來的?”從某種角度而言,紐約是美國最有國際化及大都會神氣的城市(連許多倫敦人都對我說,紐約比倫敦更有世界熔爐的風味)。根據統計,百分之四十以上的紐約市人在外國出生。我就搞不懂為啥這些衣冠楚楚的上流社會紳士淑女,好像找不到更好的台詞,偏偏一張口便要問你一個拉開人之間距離的問題?當你專註在一個人的出生地時,隱約地暗示著這個人並“不屬於”此時此地, 凸顯了他“外地人”的身份。

紐約社交場合另外最常碰到的類似性質的頭幾句開場白是:“你住哪兒?”這個問題背後的隱文是“你有多少錢?”在曼哈頓每一個郵遞區號都劃分著身份、財力及品味。舊富世家,還有新貴炫富,都得到東上城區或沿著中央公園的西南角盤上一塊樓盤。創意及時尚產業,以及演藝界人士,則喜歡下城區的西村,翠貝卡或蘇荷區。
2010年我從華爾街退休(當時是一家全球有1700名律師及11個辦事處的國際律師事務所駐紐約的合夥人),在替我新創的公司起名字的時候,認真考慮過“異鄉人”這個名字(後來用的是“中國正在”),因為我覺得這一輩子對我影響最深刻的經歷就是選擇在紐約當了“異鄉人”。我知道回到國內我的發展可能更快,但是我的長項也就是“異地生根”。我覺得我就是一株帶著我的根旅行的樹。盡管我在華爾街吃了不少苦,但我的經歷,應該是經濟國際化形勢下當代人日趨普遍的體驗。

在紐約混了這麽久,我寫了一手漂亮的英文,也說著流利的英語。但是總是去不掉微微的口音。我記得剛來美國的時候,感覺講話有口音像是犯罪一樣。特別是說著所謂“第三世界”國家的口音,就是不如說著法國或德國口音拽!現在不同了! 覺得有點口音反而顯得“魅力”與“真切”,因為那表示你能把英語作為第二外語,卻說得也那麽好!

最近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首席客座策展人克勞斯•畢爾森巴赫應法國文化中心之邀,現場訪問芭莎時尚新任國際時尚總監(前Vogue法文版主編)卡琳•洛菲德,畢爾森巴赫非常自覺地提到他自己的德國口音及洛菲德的法國口音,盡管兩人均操著流利的英語,畢爾森巴赫長年住在紐約,好像他們還是覺得自己是外國人。

不久前我和瑞士朋友費德里克參加ETRO的香水發布會,有人問我們是打哪兒來的。我問費德里克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他的法語口音和我的中文口音露了餡?他說,我們跟美國當地人長得也不一樣!

在紐約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常常忘了他們的祖父母可能連英文都說不好。還有,因為英文為當今國際共通語言,美國人通常沒有必要學習第二外語。因此典型的美國人經常由口音來劃分外國人。但是我覺得學習外語不但豐富我們的生活歷練,更可以帶來使人謙卑的必要挫折。

不久前我與唐納德•川普的女婿(本身也出自房地產豪門,並擁有“紐約觀察者集團”)合資創辦了中英雙語雜志《約》,這是一本針對中國的高檔商務主管及游客,介紹紐約的精品生活時尚雜志。創刊之前,許多廣告商勸我只用中文,以突顯雜志能扣緊中國高消費群的需要,反映他們特別的文化背景及品味;反之,漢英對照可能顯得有泛國際傾向,不符合此類“集中限量發行”(controlled circulation)雜志的定位。

我雖然知道辦一份雙語雜志由於翻譯的信達雅問題,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但是我總以為當代的中國人喜歡學些英文的用詞及表達方式,中英對照更反應了一本精品時尚雜志的高檔形象,並且我希望我的雜志呈現一個活潑大氣的世界觀,而不是繞著華人圈圈打轉。

其實,我對外一直沒提到我心目中的《約》雜志讀者群定位,他們絕不只是中國及美國的華人。所有紐約的奢侈品牌主管及股東,不管是法國人、美國人、意大利人或他國人,都該讀我的雜志。許多想做中國人生意的人經常問我,中國人喜歡的品味是什麽?兩三年前這些人都想以兩三句話惡補中文,並且想以捷徑來瞭解中國人。我當時感到驚訝的是,這些人想賣給中國人東西,但是他們對買方的瞭解遠不如中國人對他們的瞭解多。

畢竟自從清末以來,中國學者向來有到西方取經的傳統。西方教育中的主流意識主導世界思潮,在西方意識為中心的世界觀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至少聽過看過歌德、海明威與畢加索,但是有多少西方人讀過看過曹雪芹、八大山人和董其昌呢?

通過辦這份雜志,最近我發覺我的西方讀者開始關註中國人關心的話題:品牌,款式及習俗,由此他們下功夫研究中國人的急速轉變的消費習慣,無形中也變得比較謙虛。

在當今中西經濟及文化勢力消長的情況下,現在中國的發展速度對於就業及創業是不是更有發揮的餘地?中國父母為何還積極送小孩到美國當“小留學生”及“外國人”呢?大學生為何還想到美國深造呢?難道在紐約置產的中國財主都是要嘗試當“異鄉人”的滋味?當然,帶著錢袋來消費的中國人與到美國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中國人滋味應該不同吧!

加繆的《異鄉人》講的不是流落異鄉的外國人,而是現代人在自己的環境中的疏離感。任何人都可能在家鄉里感到作為異鄉人的情境。我在紐約時老想北京,在北京時老想紐約,在巴黎時又想在巴黎多住一段。你即使不像我是待在咱家後院都會有鄉愁的人,大概也能分享現代人的“異鄉人”情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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