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美國最被敬愛,同時讀者最多的詩人是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美國人最喜歡的作品裡,三首他就占了兩首。他耕讀出身,不喜歡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也厭惡拉幫結派,相互吹捧。他只是默默寫自己的詩。他的詩樸實,合乎人性,飽含各種深刻的哲理。
以前我在講英美詩時,都一定特別提到他寫的那首〈一個僱工之死〉。這是一首敘事長詩,也等於一齣以對話為主的獨幕詩劇,或者可看作是個短篇故事。華倫和瑪麗是對農家夫婦,他們以前僱傭過長工希拉斯,後來希拉斯又改投別的僱主,而今希拉斯老了,有一天回來,瑟縮睡在榖倉門外,瑪麗讓他進屋,睡在火爐邊。後來丈夫華倫回家,瑪麗告訴他這件事,於是華倫大為生氣,開始了一場爭辯。
在這場爭辯裡,丈夫的立場是,「家」這個東西,乃是個認同的所在,每個成員都必須忠誠,做貢獻。而希拉斯這個工人,以前就不牢靠,由於他們家沒錢,只能管吃住,不能發工資,有時農忙,希拉斯為了賺工資就會落跑。在華倫眼中,這個人對「家」沒有「忠誠」,現在他老了要回來,當然不應該收留。在詩裡,他以諷刺的語氣說了這樣的反語:
「家是什麼樣的東西?
這全看你怎麼去為家做定義。
而當然,這並非由我們決定,如同
那來過我家的陌生獵犬
牠從林中跑來,因為追蹤獵物而筋疲力竭。」
「家是這樣的地方,當你要去的時候
他們就必須讓你進入。」
丈夫華倫講這樣的話,不是完全無道理,因為他定義的「家」,是個「認同」的符號,既然要認同,當然必須忠誠,有貢獻。不符條件當然就必須視為陌生人而排除。但他的妻子瑪麗就真的偉大多了。她為希拉斯辯護:他一直自力更生,不去投靠富親戚,因為我們只管吃住卻沒有工資,他要抽菸怎麼買?他會在急難時想到我們,這就是最大的信賴與感情認同。他用這句話有力的反駁了丈夫。
我倒寧願把家叫作某種並非你一定要值得的東西。
佛洛斯特這首詩裡,夫婦兩人的對話,表達出來的是兩種境界:丈夫對但卻狹隘,妻子更對,因為她把人性提高了。人活著不能永遠在功利上計較。這種對「家」的爭辯,換個題目如「國家」、如「團體」不也一樣嗎?當政客和學者談「認同」卻愈談愈偏狹、愈談愈混亂的時刻,何妨去體會佛洛斯特的境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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