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的東河,果真有一片小小的島,以及那棵小樹,像水晶般凝固。
他坐在窗前,說還有兩年就可以退休,如果拿下眼鏡,把頸後像披頭四一樣的長髮剪短,他真的很像日本明仁天皇。
台灣退出聯合國第二年,他進入聯合國做事。他一直像則傳奇,保釣運動時的健將,有個被稱之為國寶級的畫家父親……冬季冰雪中我來到紐約,不是為了以上因素,我只是來尋訪一位心儀久久的小說家。
紐約雪夜,長榮航機在黑暗的大西洋上繞了一個多小時圈子,甘迺迪機場飄雪,所有的航機延誤……我的畫家朋友焦急的等了五個小時,行李被拿錯,穿上朋友厚重的毛呢大衣,一上他們的車子,畫家朋友就說:這是紐約多年來,最冷的一次。
我還是惦記小說家的名字,手提包裡放著他的選集,從西雅圖看到紐約。
不說話的時候,他顯得那麼沈靜,眼睛那麼凝注的看著你,忽然問起宋澤萊還寫不寫小說?真的離開台灣好久好久了……一時間我竟答不上話。
聽他說多一點的話,是坐在暖和、舒適的客廳,那隻乍看彷如粉紅色、漂亮的小貓跳上沙發,不怯生,愛嬌的以頭撫挲著來客的臉頰及手背,他緩緩的說出對文學的一些看法,很謙遜的。
小說家的妻子也是小說家。窗檯上種了很多盆花葉,炒好吃的菜請客,他為我們倒上紅酒,笑說:太太要照顧三個孩子,大的是他,兩個小的是兒子,還要寫小說……。
似乎很少有自己的憤怒,是不是歲月的沈澱?或者已然看透人生中諸多的不真與詭譎?他坐在我的前面,像從書裡的相片走出來,我依然沈陷在他小說裡那些純真,近乎精神潔癖的特質,窗外白茫茫的雪夜,積雪從不堪負荷的樹上跌落,輕輕的一聲脆響……。
我開始說起一樣是童年時代的大稻埕,小說家在作品中時會寫到的拱型的街屋紅磚砌成的長廊,母親靜靜的從廊柱間走來。或者是河岸的鋸木工廠,在那些粗礪、香氣的杉木之間貪慾的青春,他的小說就這般沈靜中隱含風暴的走下來。
想到七○年代屬於他那段風起雲湧、怒目熱血的生命,應該正是無怨無悔的痛快淋漓;想是也已足夠。
2
不知道在那張前清時代,雕滿花鳥、美女的床上作愛,究竟是什麼感覺?
畫家和他慧黠可人的妻子,掀開床前的白紗縵遮,優雅的用銀鉤掛妥,紅喜被套,金黃絲褥,還有一只小老虎枕。
我是不安的,我總是早起,坐在面對著無法不令人遍生遐想的前清古床左側臨窗的方桌上寫作或者抽菸、呆坐。
三個紅得像鮮血的大石榴被我和畫家分而食之,還在棉衣上不經意的沾上幾滴,忽然想起在台北與
郭君喝紅酒,沾在同樣一件棉衣上,總覺得情慾的顏色。
畫家則坦言,十年前回台展「閨中美女」時,他揮灑的紅藍黃綠,十足的情慾感覺,那種創作的快意,幾乎將生命燃燒到每一個毛細孔深處。
我坐在燈下翻看他的畫冊,女人們從畫冊裡的床褥間翻身而起,撩人交叉著大腿,雙手微撫乳房或扯亂長髮……慵懶的貓靜靜在床的一角。
畫裡的貓真實的昂起頭喚我,咪嗚咪嗚的要我抱牠。我把貓的前腳提起,像鐘擺一樣的左右晃動,並且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逗這隻大黑貓,牠睜著眼茫惑的看我。
畫家要我放下不安的心。
帶我踩著蘇活區街邊的殘雪,在午後微暖的陽光裡去推開每一扇畫廊的門,或者促狹的偽裝同性戀者去走格林威治村,買像他畫中的顏色一樣的太陽眼鏡,並且扮鬼臉給畫家的妻子拍照說要我暫時做幾天紐約人……。
睡在他巨大的畫下,以及周圍他精心收集的石灣與漢玉,很冷的晚上,
王鼎鈞先生來,用心的撫看畫家的古硯,要我去法拉盛走走……問我何以來紐約?在最冷的雪天。
最冷的雪天,也許冷能夠讓我較為平靜,心無雜質的反思未來要走的路、生命要做的抉擇。
從亞特蘭大回來,畫家直接從機場把我接到賓州鄉間的家,白茫茫的雪地,他們古樸的維多利亞式家居。門一打開,紐約帶來的大黑貓咪嗚咪嗚的滑到我沾著雪的腳邊。
從薄薄的金黃陽光中幽幽醒轉,暖和的細花被褥好像枕邊存留著心愛女子的體香,還是不敢向畫家問及;不知道在那張前清時代,雕滿花鳥、美女的床上作愛,究竟是什麼感覺?
3
和盧梭先生的正式相見,竟是在二十五年以後。
逐漸挪近他那深不可測的闊葉森林,彷彿聽見狒狒們用力拔下果子,急促的叫聲,或者只露出一雙詭異、反光的金綠色瞳孔,像夜一樣黑暗的豹子,撥開濕濡的巨大蕨類植物,美麗魅惑的裸身土著女子,紅日悄然垂落……。
誓言去唸藝術學校,母親寒著臉,父親撕去我畫了很多天的水彩。常常路過衡陽路,仰著年少不被理解的頭額,瞻望書店木架最上層那排日本出版的精裝美術全集。那是最奢華的盼望,每月進口一冊,新台幣兩百五十元。我明白不可能從憤怒的雙親那裡得到資助,我開始寫作向報社投稿,或者是小插圖,藉以換取畫冊。
繞過梵谷的星夜,疲倦而沈重的吉普賽歌手,終於在沙漠席地而眠,和他一樣孤獨的獅子,慢慢靠近……。
十八歲,有些顫慄的少年之手,拿到畫冊覺得心頭猛跳,重磅雪銅紙格外沈重,翻開時,險些割傷了急躁的手指。
低階稅務官員的另一面,竟是不朽的畫
家盧梭先生。許多年以前,在法國巴黎的小酒館,害羞、不諳學院語言的盧梭初遇意氣昂揚的畢卡索。
而後,畢卡索與盧梭一起依靠在書房一角,落滿了塵埃。已經很多年不曾翻看。一長排當年奮力寫作、投稿,每月換取一本的畫冊,達利、普魯東、莫狄尼亞尼……不再純真以後的中年,似乎他們也被我遺忘久久。
玻璃牆外的雕刻庭園已被白雪層層覆蓋,向晚微微泛橙的天色,如果再濕濡一些,應該會飄雪吧?我靜靜的啜飲薄如茶水的咖啡,彷如看見少年時候的自己站在雪地裡,腋下緊挾著
盧梭先生的畫冊向我走來,眼裡有著淡淡的慍意。
離開少年傾往的色彩、線條彷如告別最初的純真。生命本來就是一條向前不斷淘洗、沖刷的大河啊!我闔上眼,搖搖手,少年像泡沫般的消失在玻璃牆外那片白得像故夢般的向晚雪地……不然,還要怎麼樣?忽然覺得有些生氣了。
親愛的
盧梭先生,是不是有時也會忽然懊惱的生起氣來?買了一
張盧梭先生<沈睡的吉普賽人>海報,走出美術館,穿上大衣,圍上絲巾,仰首,果然白白的雪花飄下來了。
剎那之間覺得好寂寥……。
4
覺得像幽靈般的在紐約旅行。
逐漸老去,蘇活區的華人畫家從雪後冷慄的街角出現,循著華埠與小義大利區接壤,濕濡、骯髒的市場街向我走來,裹在厚重的羽毛衣裡的軀體已有些許龍鍾……忽然有所疼痛,一生以畫逐夢,他們完成自己當年許諾了嗎?
秦松的鬍子白了,卻仍像十多年前,在台北東區,拉著席德進的手,要他看從咖啡座前娉婷走過如花的漂亮女子,那種對生命與青春充滿自信的語言。頸間花梢的絲巾能否驅走異地雪天的陰冷?他的油彩凝固三十年青春,那麼,生命中的某種隱痛是不是在他穿梭於地下鐵與蘇活區之間,讓他也一如異鄉旅行的幽靈,那般的孤寂、落寞……?
還是不曾問畫家關於創作的事。
一九九六年的第一個夜晚,坐在偌大、古老的劇院,前排同號座位,坐著全場最高大的觀眾,擋住我半個舞台的視野,他禮貌並且勉為其難的壓低肩膀,將一隻長腳盡量塞進前排的座椅下方,並回首稱歉。
演克莉絲汀的女角換人,歌聲依然悅耳,戴著半邊面具的男主角划著小舟,飄浮在煙霧迷亂、鬼氣森然卻燭光滿布的河面……。
而後是飄著大雪的哈德遜河,我們要出城走八十七接一百號公路,鄰座的女子微微咳嗽,感冒一直沒好,糖漿愈喝愈多,胃痛不已……午間相約在華盛頓廣場彷如巴黎凱旋門的地標物下相見。朋友畫了張地圖,中央街到西百老匯右轉直走可抵達。開始下雨,咳嗽的女子撐把黑傘,在冷雨中等了四十五分鐘,凍得哆嗦。原因是我迷路了,左轉幾乎走到世貿中心,只見那兩棟巨大墓碑般的建築,在濛霧中猙獰。
迷路的幽靈飄浮在雨後轉雪的陌生街頭,想起一生曾讓某個女子辛苦的守候,或者爭執的告別,手中朋友所借印著雷諾瓦睡蓮的花傘竟在不經意間為之骨折。
踩雪前行,大雪紛飛,前路茫茫,家屋亮著一盞暈黃的燈,在積雪的窗前。朋友笑說:你很幸運、遇到美國東岸七十年來最大的風雪。
台灣永遠不會有巨大的風雪,那四季如春、美麗豐饒的島國。但在生命深處,有時風雪的冷慄與苦楚卻是延綿不絕。
是應該要回家了。
林文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