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2012

人生一瞬

中年聽雨客舟中,睿智深情,清澈溫潤,小津電影般的自傳回憶散文。寫半生浪遊,與美好人事物的遇合,「令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

年歲漸長,記憶發酵。孩提往事一幕幕,如此鮮明多彩,卻令人心生疑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詹宏志遠離童年,墜入關於記憶的提問,這是四歲的水中之光?還是少年暴雨下的迷濛山路?他搜索自己,企圖從靈光一閃的畫面中,建立起自己私密的個人史。

而這正如同他遠遊世界的歷程一般,每一幅地景乍然停格,暈染著光圈,一秒、兩秒,北海道大雪,尼泊爾牧羊少女嫣然一笑,彷彿有著什麼逗引著他,他於是也停下來,輾轉思索,他想知道屬於自己的故事。

詹宏志穿越時間的旅程,回憶紛至沓來,只有他在自我的鏡影中,瞥見黃蝴蝶幾隻飛,窗際布滿想像的星斗,水妖的歌聲若隱若現,海邊飄來蒼白的女屍,如一朵盛開的花。詹宏志勇敢地在記憶的甬道中劃下一根火柴,一瞬之光,點亮生命的迷彩,他意外憶起夏日清晨未醒的蜻蜓,而草蛇從光裸的腳背上游過去,時間彷彿凍結千年之久。

幼年的自己,貪看天色的流轉與人事的流轉,「坐在窗口,他會看見這些人生的重覆,以及它的荒謬與無關緊要,如果他坐得再久一點,譬如說一兩百年,他或許也可以看到朝代的更替和歷史的興衰,也一樣是荒謬重覆和無關緊要」。詹宏志與童年對話,自己的故事清晰得如同觀看他人的影片一般。「他有時感到超出年紀的哀傷,甚至動搖了童真。」然而記憶大雪紛飛,淡季人生的異國旅館,如果展開的是一本推理小說,一處一處陌生的人情與風景,就成為遺忘憂愁與創傷的藥引。

詹宏志是一位永遠不合時宜的時空旅者,常常在錯誤的季節來到一個地方,只因他心有所悟:「大自然在最孤寂的時候,也有遺世獨立的孤寂絕景,你往僻靜之處走去,它也饗你以安寧的身心盛宴」。當你不隨人事喧囂流轉,你就可以用自己的沙漏節奏讓生命流逝。

於是詹宏志的旅行,是把自己拋擲到世界盡頭的場地裡,「心境已老,想知道的卻是老靈魂的來歷」。旅行是濃縮的人生,而人生中偶然的遭遇,一個個一閃即逝的過程,力量憾人、纏綿不去,詹宏志深深了解,自己將帶著這種種不明意義的畫面走向餘生。因為那就是自己的故事了,一如時光的啟示。

人生一瞬,記憶如落英飄遠。書分二輯,輯一是生命時間軸下的凝思與追憶,輯二則是旅程地景上片刻的忘我與不可忘懷。

記憶金庫金庫開啟,記憶驚飛。

就在某一天,像一群拍翅驚散的蝙蝠一樣,那些本來在記憶倉庫裡沈睡的塵封片段,沒來由地突然成群撲到我的臉上,揮也揮不去。但當我倒反過來想要捕捉它們,卻怎麼樣也捉不著具體的重量與形狀。

那些片段常常是童年記憶裡的某種感官記錄,昔日住家榻榻米暗角微微晃動的光影、光影中輕舞漂浮帶有熱炒蒜頭味道的灰塵、灰塵中震動著遠方收音機裡歌仔戲令人昏昏欲睡的哭調唱腔、哭調唱腔聲中有一支熱天午後行進中鑼鼓喧嘩的葬禮隊伍……。

或者是一些腦中浮現的默片一般的凝結場景,傍晚時分小學教室潑水後清涼的紅磚長廊、操場邊上空蕩蕩的單槓鐵架與低眉靜默的榕樹群、後山上排列整齊的香蕉園和鳳梨田、一名少女在樓梯口回眸時哀怨的眼神……。

那些喧囂交雜的聲音、放肆挑逗的氣味,以及刺激奪目的顏色,有時候無比清晰,有時候泛白模糊,我不免要疑惑,那些官覺庫存都是真實的嗎?如果是真實的,為什麼當我想要記得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嘲弄似地忽遠忽近、游離不定呢?或者它們是扭曲或虛構的嗎?如果是虛假的,那麼,由這些記憶片段所建造構成的我自己,到底又是誰呢?

就在某一天,我突然記起這許多事情和畫面來……。年輕時候的我,無暇回顧平淡生活的過去,在汲汲營營的職場社會裡一心向前,心思被辦公室的爭權奪利佔滿,渾不知這些片段畫面記憶對我的意義。父親過世的那個晚上,我沈默載著他的遺體奔馳在高速公路上,細雨濛濛,路燈閃爍,小貨車濕漉漉的車輪涮涮涮地轉動著,彷彿奔向不再有光明的未來。我不知道該傷心還是該專心,思緒難以集中。忽然之間,記憶倉庫打開,灰撲撲衝出來千百隻蝙蝠,無方向地散落亂飛,洒得我滿頭滿臉。從那之後,往事盤旋,思緒就停不了了,我常常陷入在某件意義不明的記憶裡。

我猜想,我不但失去了父親,大概也已經不再年輕了。

那個細雨奔馳的晚上,我和車內父親的遺體沈默相處著,我坐在前座,他躺在小貨車後廂平坦處,一塊事先準備好的紅布蓋著他,微微呈現一個人形,這倒是很像他生前我們兩人的關係,我總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雖然負責葬儀的婦人一再交待,我一定要一路向他解釋路途,並提醒他過橋,免得他成了迷途的鬼魂,但我還是開不了口,他是我的父親,他帶著我走過深山和城鎮,他永遠是認得路的。

記憶中我和父親的直接對話,總數也許不超過一百句,我們好像沒什麼可講,或者說我們的關係好像不是建立在對談之上。在家裡,父親好像不是小孩傾訴的對象,母親才是;可是父親也不曾責備我或處罰我,母親才會。母親是家中情緒的核心,父親的存在則像一片佈景,標示著這個家庭的來歷,卻沒什麼作用。特別是在小時候,經常不在家的父親總是在夜裡回家,早上我偷偷打開紙門窺看,一床紅被面裹著一個聳起的人形,就像現在車內的他,蒙頭蓋著,安靜的,沈睡著……。

往事襲向心頭,後來的一段時間,我暗暗咀嚼記憶與追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想到幾乎天底下什麼事都談的希臘聖哲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我在他的全集裡找了一找,果然也討論到靈魂、官覺、和記憶,在他一篇叫<關於記憶與回想>(On Memory and Reminiscence)的短文裡,開宗明義便問道:「記憶的對象是什麼?」接著又自答說,我們不可能記得未來,未來只能做為意見或期待的對象,我們也不可能記得現在,因為現在是知覺感受的對象,與記憶有關聯的,只能是過去。

記憶,既不是感受,也不是觀念。記憶,是時間流逝後我們的某種知覺或觀念的狀態或情感。因此,所有的記憶,都隱含著一段消失的時光。

是呀,消失的時光。我所有的記憶,代表的就是所有我已經失去的時光,無知的、青春的、不那麼青春的,即使是不愉快的傷害與傷痕,如今也成為追憶的對象,或者說,正是因為失去了,它們如今都成了我的美好過去。

但我們真的不能記得未來嗎?在我沈溺於過去的時候,我彷彿回溯了人生的許多轉折點,每一個轉折點都曾經有兩條以上的路,我選擇了其中一條,回想之際不免沈吟,如果當時選擇了另一條路會如何?另一條路會把我帶到另一個天堂或者是另一種地獄?那裡顯然有另一種未來,另一種人生,另一種身份,另一個場所,以及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我。

但我當時想像得不同,我選擇的是一種我以為會發生的未來,也棄絕了我以為我不想要的未來。這些未來顯然都過去了,有的沒有發生,有的胎死腹中,然而我還記得它們嗎?有的我記得,有的則蹤跡難尋,有的則混在偽裝的記憶裡,成為我人鬼不分的困惑,我有時候要問自己:「這是發生過的事嗎?還是僅僅為我曾經擁有的想像?」

追問過去,是老去的表徴,但這也只是自然規律,並不丟臉。我甚至因而有了寫作的衝動,我想記錄自己的來歷,甚至包括了形成我雛型的六十年代的台灣,以及人生的某些片段流連。這個衝動,也許和初民或原始部落在文明的曙光裡記錄民族的起源和遷變,並無兩樣,而記憶的結果,究竟是神話還是真實,也一樣難以考究。我的意思是說:「別追問我真假了,如果真實的記憶有破洞,我只能用虛構想像把它補起來。」我無意騙人,我只是不願見往日自己的人生滿是遺忘的空缺。

我把這些記錄所得,一篇篇寫在當時剛在台灣創刊的<壹周刊>裡,成為一個專欄。一年之後,我停了筆,然後又花了四年來修改它。也沒改什麼,每天加一個字減兩個字,一種口氣到另一種口氣,改了好像沒改,卻花了好多時間。也許尋找記憶往事的人,流連在已經消逝的時光,眷戀不肯去,也是自然的。

現在時間到了,我決心把這些文章印出來了。我想像這是一個人與記憶(或是遺忘)搏鬥的記錄,因為是關於記憶,所有的故事也就如亞理士多德所說,都隱藏了一段失去的時光。那一段段時光,相對於永恆的時間,如露如電,似泡沫又如幻影,只能和昔日專欄的名稱一樣,叫它<人生一瞬>

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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