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書適合你帶著去旅行,有些書激起你想去旅行的欲望,有些書你只會一面讀一面贊歎,但你不會去它所描述的地方。
帶著去旅行的書,有的用來排遣路途上的無聊時光,像是一本陪你在機場轉機的通俗小說(為什麼是小說?這個時候我幾乎不讀論文);有的則用來指引你在路上「看、買、遊」的一切行動,常見的當然是一本資料詳盡的導遊書,厚厚的,含地圖與照片,供你到了現場對照之用。
激發你旅行欲望的書,卻可能是任何文章的片段。因為作者用了特殊的情感,描寫了某些地方的風情、食物,或者一個經驗,突然之間,電擊一般,你動了要去那個地方的念頭。如果不是這種機緣式的心靈邂逅,旅行雜誌幾乎是不可能的類型;雜誌的閱讀,充滿意外的樂趣,而不是系統,你很難帶著五本雜誌拼起來的一條路線去旅行(但我的確看過一位朋友,帶著一整本密密麻麻雜誌、報紙的剪報資料,預備去旅行)。我偶而會在某本雜誌的文章中,讀到一兩行文字或是見到一張照片,突然就興起前往該地的念頭。
那一次旅行的起因就是這樣。先是在雜誌文章看到那家旅館的照片,那是一個遺世獨立的景觀,一家木造平房旅館,孤伶伶地屹立在高懸的山峰頂上,資料上說它海拔2450公尺,但背後是更雄偉壯大的群山風景,幾座高大的山脈連綿環抱著這家前後空無一物的孤絕旅館;那張空蕩無人的照片,突然間就觸動了我,心裡想:「有一天,要到這裡來旅行。」
不久,又是幾個朋友相約要到日本旅行的時候,我負責設計旅程,我立刻就想起那家山中孤伶伶的旅館,它其實是在一條熱門的旅遊路線的邊緣上,你只要從主線往深山裡再走一點路,來到登山客們入山的起點,就能找到那家旅館。但季節時間有點危險,書上說旅館在十一月中旬就封館了,一直要等到第二年五月雪化山開的時候才營業,算算我們到達的日程已經是十一月十一日,不曉得旅館還開不開嗎?
打電話過去問,發現它還開著,旅館的人說,今年營業到十一月十四日,十五日他們要用木板把整個旅館釘起來,十六日旅館的工作人員就全部撤離了;下旬以後,豪雪隨時會降下,那個時候,山就封了,也上不了了。如果我們是十一日上山,旅館還是營業的,但旅館的人說,最近已經下了好幾場雪,山路陡滑不好走,路上要小心。
旅館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雷鳥莊」;雷鳥是附近山區的一種高山禽類,一般棲息在2300公尺以上的高地,夏季的羽毛是棕、黑兩色條紋,春秋兩季就變成棕、白兩色,到了冬天羽毛就轉成全白。旅館位於日本著名的立山、黑部「北阿爾卑斯」旅遊線上,先搭乘各種交通工具來到山路最高點的室堂平一站,再往山麓走去,走到立山、別山、和大日岳的交界處,標高2450公尺,就是「雷鳥莊」的所在,也是登北阿爾卑斯山脈的基地。
我們到達室堂平時,山上已經積雪處處,巴士停靠的地方正好在室堂平著名的「立山旅館」的門前;「立山旅館」規模不小,也是孤立在丘上,有群山為背景,氣勢也十分不凡,但它地處人來人往的觀光要道,地上的白雪到處是踏痕污漬,還有等車人群的喧囂,少了一點深山裡雅潔幽靜的感覺。
我們從「立山旅館」出發,遠離道路往山區深處走去;走了不到十分鐘,山路開始變得崎嶇難行,不僅路狹窄而多起伏,路上也積了不少雪,鬆軟與滑溜兼而有之,讓我們走起來戰戰兢兢。但景觀是美麗的,放眼望去是一層又一層的山脈,沒有盡頭。有趣的是,在狹隘崎嶇的小路旁,立著長長高高的細竹竿,隨著強風搖曳,竹竿的頂端漆成惹目的大紅色,不知道它的用途,用來做路標也奇怪了點,如果綁上布條就更像宗教上的旗幡。
正當我們一面驚嘆景色的壯麗,一面小心腳下的步伐時,兩位快步行走的路人悄悄地逼近我們;那是兩位勞動者模樣的行人,穿著長統雨靴,頭上綁著白毛巾,肩上扛著巨大的鋁架背負。他們手裡拄著拐杖,步調平均而敏捷,口裡呼出白煙,喘著氣噓噓作響,速度卻有我們的兩倍,完全無視於腳下崎嶇不平的地形與不斷滑落的碎石。
當他們越過我們的時候,我看到他們背上肩負的有保溫盒、有成捆的報紙、有乾淨的床單毛巾;我突然意會過來,這顯然是深山旅館的工作人員,沒有其他的交通方式能夠運送旅館所需的物資補給,所有的東西都得靠人力一點一滴背負進去。我們看著快速遠去的背影,心裡昇起一絲不安與罪疚,正是因為有這些期望僻靜隔離的「雅士」,就有另外一群勞動者必須為他們背負重擔(後來我在電視上無意中看到報導,那些背負平約是三十公斤)。
大約走了近一個小時的山路,包含途中在號稱「高山之鏡」的火山湖停憩片刻,我們終於來到這家山中旅館的門前。這是一家完全用原木搭建的「山莊」,近乎歐式的「山小屋」(Chalet),只是更乾淨漂亮;入門處有一個點著火爐的客廳,桌椅擦拭得一塵不染,好像全新一樣。從門口眺望,往前看下去是俯瞰眾山,回頭看卻要仰望更高大的群山,風景真是賞心悅目極了。雖然是積雪處處,溫度恐怕也在零度左右,我們卻已走出了一身汗,僅穿著汗衫就站在門口喝起飲料來(孤絕的山中竟然還有飲料販賣機,只是屋子後面放了許多壓成一塊一塊的鋁罐垃圾,我們不敢增添別人的負擔,乖乖地自己把垃圾帶下山)。
旅館還是十足的日本系統,一樣附有早晚兩餐;到了晚飯桌上,竟然還有新鮮的生魚片,我們才明白下午看到兩人背負保溫盒的原因。不可思議的是,這家旅館是町營旅館(區公所直營的旅館),工作者根本就是公務員;他們的目標不是獲利,而是要讓登山的人有一個落腳之處。這裡原有一家私營的山莊,幾年前毀於一次雪崩災難,後來地方政府重建旅館,蓋得更大更好,就是不能讓國民失去山中旅行的權利。
夜晚休息之後,我看到點著一盞小燈的餐廳裡,一群工作人員在收拾洗淨的桌巾,兩人一組合力摺疊,步驟一絲不苟,心中有無限的感觸。這是多麼自我要求的民族!多麼令人尊敬的公務員!在深山裡頭,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們的工作一樣的嚴格。
第二天我們懷著感激和敬意準備離開,我問起那些漆成紅色的長竹竿;他們告訴我,每年豪雪季節工作人員必須離開,大雪將會掩埋整個區域和旅館,明年當他們回來時,就得依賴那一小段露出雪面的紅色竹竿,沿著路找到旅館的位置,再把旅館從雪中挖出來,清理乾淨後才能夠再度營業。什麼時候回來?他們說每年的五月,雪就不再下了,但積雪還是要用人力清除,大概要整理一星期才能恢復原樣。
回程的山路,再仰頭看著那些高高長長的紅頭竹竿,想像厚雪掩埋的景象,滋味似乎是不同了。
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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