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2012

小站等車



常常搭乘第一班早車到淡水去。

北淡線從台北後站開出的第一班列車是清晨四點三十五分,如果是在冷慄的冬天,離破曉還有好一段時間。獨自站在燈光稀微的月台,微呈淡藍的霧氣從長長的鐵道那端若有似無的飄浮,好像是某種蠕動著的靈異生命體。

小站是日據殖民時期留下來的,可以清楚的看出還是保持最初的建築形式,木質的牆板以及格狀的窗櫺,剪票口木質,約有一人高的粗柵欄。第一班仍未從台北後站開出前,小站裡的站務員們仍裹在厚重的棉被裡熟睡,他們似乎是忙了一整天,晚間就睡在隨便放置在辦公桌上頭的木板上,頂端還懸著一頂舊式的蚊帳。

然後他們準時的打開了小站內外的燈光,並且帶著濃重的睡意,開始賣票──排隊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我認得他們,老人們對我也熟悉;他們幾乎風雨無阻的每天在小站搭第一班早車,到十多公里外的溫泉小鎮作健身運動,然後洗完溫泉浴,滿意的轉返。

老人們十分的害達,由於常常搭第一班早車,在小站等車的時候,總在不經意的對望時,會投遞給彼此一抹善意的微笑,久而久之,自然的交談也成為一種必然了。最先,他們對於一個年歲差距這麼大的後生晚輩,會單獨出現在小站並且買了去淡水的車票,與他們一起等車,感覺到十分奇怪──以為只有老人才會透早出去運動,你這麼早去淡水?去釣魚啊?首次的交談是這樣開始的。

然後,從燈光昏暗的候車室到逐漸拂曉的月台,他們三五成群的打開話題;無非是談論彼此自家兒女的種種俗事或議論親朋的近事,誰又做公做婆,誰又遇到病痛乃至於傷逝等等,或有欣慰,或有痛惜,對這群老人而言,他們千山萬水走遍,人間的酸甜苦辣已是尋常的小事了。

在逐漸拂曉,淡藍的霧氣裡,老人們微笑的等待第一班早車;彼此相望的眼神在昏暗的月台燈光下卻顯得格外的堅定與信賴。我常常和他們一起靜靜的等車,總是感到有些心虛、無措,是因為自己還有好一段人生要走。

靜靜望著等車的老人們,無從、惶惑的卻是自己。



很多年以前,我獨自在遼闊的嘉南平原旅行。

到朴子站等糖業小火車,打算在向晚前趕到嘉義市。

遠方鉛灰色的天空雷聲嘩然作響,墨黑的綣雲逐漸湧漫開來,浪濤般的踩著茂密的蔗葉尖猙獰萬狀的撲至;隨後是豆粒般的傾盆大雨,潑灑在遼闊的嘉南平原上。

我在小站的詹下避雨,內心隨著大雨而潮濕得很。我走進候車室裡,一個手裡提著鉛桶,穿著國中制服的男孩向我走來,指著鉛桶裡用敲碎的冰塊凍著的蘆筍汁──要不要涼的?我正焦慮的等待雨停,沒聽到他的話──要不要涼的?要不要涼的?小男孩的聲音提高不少,讓我驚嚇了一跳。

給我買一罐蘆筍汁好嗎?他有些腼腆的說,臉紅著。

喝完蘆筍汁,找不到果皮箱丟空罐子,正在極力尋覓的時候,一個戴著斗笠,褲管捲起一截,穿著一雙塑膠拖鞋的男人卑屈的挪身過來──我替你丟掉。說著很快的從我手中接過空罐子,然後繞到剪票口那頭,又很快的走回來,大概那裡有一個果皮箱。

能不能給我一支菸?他囁嚅的說。原來我胸袋裡那包長壽菸露出了上端,我遞了一支給他,並且替他點火,自己也點了一支。他抽了一大口,然後露出了很舒服的表情──你要去北港還是嘉義?我說嘉義。你不像在地人,頂港來的是不?我笑著點頭──台北。

然後,他開始談起這一季的農作情形,他說他種過蘆筍,現在種西瓜,似乎是有很多的委屈與不平──你們台北西瓜算片的,一片貴死人,我們原產地俗得有時就剩去飼豬;最怕落大雨,像這種大雨,埔墘的西瓜會爛掉,如果再做大水,那就血本無歸了。他說得痛心疾首。

他再向我要幾支香菸,然後稱謝的奔入大雨中。

這傢伙,常常就來車站要菸抽。那個滿臉笑意的站務員坐在售票處,遠遠的對我說。我看著外面逐漸轉小的雨勢說──雨要停了吧?他笑說,已經半個多月都沒下雨了,這樣一場及時雨很好,尤其是對種甘蔗的人。

幾個商職的女孩擠過去買車票,他還是一臉溫暖的笑意,魚尾紋很深,制帽下虬張出來的一叢頭髮,黑白相間。我們仍然延續這遠遠的交談。做幾年了?我說。光復後到現在,快三十冬了。哦,車要開了。他提醒著我。



那次,是在台灣東線的鳳林車站。

從月台遙望鐵道的盡頭,由於明顯的坡度起伏,可以清楚的看見,鐵道那端是架在一條狹隘的路上,幾個小學生騎著腳踏車從鐵道橋下輕盈的滑過。秀致的海岸山脈在前,壯麗雄偉的中央山脈在後。春末清爽的早晨,寂靜的東部小鎮,遠近的房舍隱沒在翠綠的香蕉樹及高昂的檳榔之間。玉米田正在抽芽,有人在車站邊曬金針菜。

我看到一個憂鬱的母親正在送別回來作客的兒子及媳婦,這個母親有一雙深邃而美麗的眼睛,屬於這塊島嶼原住民的。削瘦頰間仍有清晰的藍色黥紋,她低首跟在兒媳的後面,沒有流淚,而那雙眼睛所無法隱藏的關愛,卻讓我感到一種心折。

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這母親等到兒媳在月台站定,開始用著溫婉的聲音不知向兒媳說些什麼?並且充滿憐愛的接過媳婦手裡,用絲毯裏著的嬰兒,笑出一臉皺紋的香著嬰兒的小臉頰,香呀香的,竟看見這母親偷偷的拭著眼裡的淚水。兒媳雙手提著好幾包行囊,焦急的往花蓮的方向看,鐵道遙長的伸向遠方,幾隻鴿子從頭上鼓翼飛過。

我認得這對年輕的原住民夫婦,在前兩天狂熱的豐年祭裡,這對夫婦穿著他們的傳統服飾,與各地返鄉的族人們手拉手,豪邁的唱歌、歡叫,並且暢飲自釀的小米酒。在夜晚焚燒的篝火堆前,他們是多麼的快樂,拋開在異鄉用勞力討生活的辛苦與屈辱,看他們的歌舞多麼歡悅。

豐年祭過去,他們也必須要回到社會現實的奔波裡。做粗重的勞動工作,當建築工、漁撈船員、工廠作業員,甚至有的原住民女孩,要用肉體去換取生活。在茫茫的塵市角落裡,我常常會遇到他們,卻又陌生的擦身而過。

列車拉著尖銳、急促的笛聲進站,這班列車的終點是台東,不知道這對年輕的夫婦到了台東,還要轉往哪裡?

他們抱著嬰孩上了車,坐定下來。母親隔著被巨大玻璃封閉的車窗,比手劃腳,急促的說著什麼,我聽不懂,可能是要兒媳保重的叮囑吧?兒子在車窗裡作了一個告別的手勢,媳婦則忙著哄忽然哭泣起來的嬰孩。

列車離開時,這母親追趕了幾步,然後放慢,歇止,一隻揮別的手乏力的搖晃著,卻停在空中,久久沒放下來。



一大群笑聲喧嘩的少年男女,要到十分寮瀑布去。

他們帶著手提立體音響、烤肉用具、各式色彩鮮艷的旅行袋,三五成群的聚在這煤礦小鎮車站的月台;我和他們一樣,要搭這平溪線的柴油火車到十分寮瀑布。

小站因為有了這群青春燦放的少年男女,一時顯得格外的熱絡。有幾個就嘴裡嚼著口香糖,和著節奏在已經十分斑駁的月台上跳起霹靂舞來。

基隆河靜靜的從小站左側流過,對岸的礦場交錯的小鐵道,幾部運煤輕便車停駐著沒有作業,洗煤場不斷的將黑濁的污水排進基隆河裡。一班東線的自強號列車快速的通過小站,少年男女們大聲的對著疾馳而過的列車歡叫。

我靠在站牌上,看著那群歡悅的少年男女,兩旁高聳危傲的峭壁,不知道內裡蘊藏的煤礦是否快被掘光?無雲的澄藍天空被峭壁兩邊壓逼成一條狹長的帶子。

身後有細微的敲擊聲隱約傳來。回過身來,兀然看見一個清癯的婦人攙扶著一個戴墨鏡、手裡持著盲人專用白色手杖的老人。那麼緩慢卻一點也不焦躁的點著地面。

火車還沒來嗎?阿秀啊。盲老人問這清癯的婦人。

就要來啦,阿爸。這個叫阿秀的婦人漫聲的回應。

車票是到三貂嶺沒錯吧?盲老人揚揚臉,關切的問。

阿爸,您放心啦,三貂嶺對啦。婦人把手裡的兩張車票放到盲老人的右掌心,並且幫他五指回握,好像這樣可以讓她這充滿關切之情的父親有所心安。果然,盲老人欣慰的點點頭,再把車票交還給這清癯的中年婦人。

目睭沒看見以後,就沒再返來咱三貂嶺……故鄉哪。盲老人感慨的說。婦人似乎沒有在聽,盲老人繼續說下去──做囝仔的時候,放牛就放到燈塔邊,唉,少年就隨妳阿公去做炭坑,做一世人,卻來目睭青瞑……

只是有一個心願,就是返來三貂嶺看看。他繼續說──有人笑我說,目睭沒看到的人,返去故鄉要做什麼?我跟他說,雖然沒看見,腳踏在那裡也知道那是三貂嶺。

阿秀啊,妳有在聽我講話嗎?盲老人問。

有啦,阿爸,我隴嗎有在聽。婦人淡淡的回答。

那些青春燦放的少年男女笑聲、歡叫得非常喧嘩。

盲老人的唇畔幽幽的浮起一抹笑容,那樣的無怨無尤。


/ 林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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