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林慕蓮
中國作家王曉方經過許多教訓才學會以文字曝光腐敗。他那長達十年以文書工作為主的公務員生涯在歷時三年的腐敗調查中結束,而同時,他的上級、老工業城市瀋陽的原常務副市長因在澳門賭場豪賭揮霍360萬美元(約合2244萬元人民幣)公款及其他罪行而被執行死刑。
王曉方最終被宣布無罪,但這段經歷給他筆下的13部小說帶來了一種真實的震撼感,其中每一部都詳細刻畫了地方政府權力中心不擇手段的政治鬥爭。王曉方是否真的躲過了反腐調查人員而藏下了一大筆錢,就像他筆下的一位人物一樣?他不願談論自己的個人經歷,但他稱中國的反腐運動相當於賊捉賊。“我的上司被執行注射死刑,”他在去年11月告訴我,“當時調查此案的一位省反貪局高層官員被授予一等功。但後來他也被抓了,而且發現比我的上司還要腐敗。”
在中國,“官場文學”是一個熱門題材,在機場的小說類排行榜上,它的銷售量遠超過了間諜小說和偵探小說。在這些關於過度野心的故事裡,讓讀者心跳加速的情節設置有暗中進行的權力遊戲、隱藏的共謀關係和狡猾的性賄賂。如今官場小說的熱潮從1999年王躍文的《國畫》開始,並在去年盛極一時,一名以筆名“小橋老樹”出版了系列小說的副局長被評為中國第17位最富有的作家。“官場文學”非常受歡迎,它已不只是對真相的一窺究竟,也是志向遠大的幹部尋求諂媚之道的首選指南。
在王曉方《公務員筆記》的開篇,一個不幸的諂媚者回想起自己極力討好領導的行為,“想不到,這一喝(尿)就是五年。”《公務員筆記》一書自2009年出版以來已經售出了超過10萬冊,最近還出版了英文版的電子書。“尿比喻的是在中國存在了幾千年的官場文化,”王曉方告訴我,“尿是人體排出的垃圾,而這本書就是對官場文化的抨擊。”他解釋道,賄賂植根於中國文化的每個方面。“當佛教徒拜佛時,他們不會像基督教徒在教堂里懺悔一樣凈化自己的靈魂,”他說,“他們跪下來,往功德箱裡面捐錢,這是向佛主行賄。”
中國允許這類書的出版,這也許看似奇怪。王曉方的書中有這樣一段典型的話,“其實當務之急是儘快實施讓馬兒跑就要給馬兒吃草的‘腐治’。”書中接著說道,“我說出了廣大公務員的心裡話,我們加給公務員的崇高太多太重了,我不相信他們以血肉之軀能承受得起。”但中國的審查者沒有接受有關細微差別和隱喻的培訓,只要腐敗行為最後受到懲罰,官場文學就能繼續作為現代道德故事存在,在名義上允許作家繼續發揮毛主席賦予他們的角色。毛澤東在1942年的一次著名講話中稱,“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如同列寧所說,是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
然而,中國正在進行權力過渡,審查者已加強了控制。王曉方在過去兩年中沒有出版一本新書,出版商拒絕出版他新寫的三部小說。儘管審查力度在過去幾年中有所加強,但自從微博在2009年問世,中國網民就被一股醜聞狂潮淹沒,其中涉及作風不正的官員、裸體女子、敲詐勒索和奢侈物品,而且通常是這幾種元素的組合。中國最有名的作家——包括莫言、蘇童和余華——長期以來都在諷刺基層官員的小額腐敗、貪贓枉法和暴力問題。但和中國的高速發展以及免罪文化並駕齊驅的文學難題是,現實生活的荒謬程度已經超過了虛構小說。中國的作家已經被嚴格的審查邊緣化,他們可能面臨被淘汰的風險。
原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曾是中國最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之一,他的妻子因殺害了一位來自英國的前生意夥伴而被判有罪,圍繞薄熙來的下台有多起重大犯罪行為,相比之下,官場文學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情節看起來不值一提。薄熙來的妻子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也有傳言稱那個更豐滿的女人只是她的替身),而薄熙來當政時的公安局長也因濫用職權、受賄和叛逃而被判有期徒刑15年。薄熙來自己也面臨著多項罪名的刑事調查,這其中包括濫用職權、腐敗、不正當性關係,他還可能涉及掩蓋一樁殺人案。任何小說家都難以與之匹敵。
同時,飆升的中國房地產市場創造出的大量快錢滋生出了一種暴發戶文化,在這種文化中,物質主義至高無上。當作家余華2005年創作小說《兄弟》時,他以諷刺的口吻描寫了一場處女選美比賽,這場比賽催生了一個人工處女膜市場。儘管被指責是“一堆垃圾”、“令人生厭的低級寫作”,這部充滿淫亂、喧鬧情節的兩卷本巨作賣出了100多萬冊。快進到七年以後,中國互聯網上盛傳着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不具名的億萬富翁願意出500萬元人民幣找一位處女新娘。如果參加比賽的選手中有人需要人工處女膜,中國的互聯網上很容易就能找到。事實上,哪個牌子的人工處女膜最令人信服這個話題也在網上被討論得熱火朝天,其中一個論壇的用戶有兩萬人。
“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中國的現實已經是超高度的現實了,”余華告訴我說,“不管你在故事裡寫得多麼怪誕,都不及現實怪誕。”這種情形出現在各種題材的作品中,不僅是余華用譏諷手法打造的充滿無賴和騙子的世界是這樣的,在官僚體制最黑暗的痛苦深淵裡,情形也是一樣的。
“我想,卡夫卡也不可能寫出比這更荒謬、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被關在監獄裡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劉曉波的妻子劉霞說。她含淚描述了自己在軟禁中度過的這兩年。她從未因任何罪行被指控,但卻被時刻監視着,只有前不久的一天出現了一次例外。說來有些可笑,當時監視她的守衛開溜去吃午飯了,記者抓住機會,偷偷溜進她的寓所。
中國新近的諾貝爾獎得主莫言因其“魔幻現實主義”而受到了諾貝爾獎委員會的讚揚,他可能很快就要生活在自己的魔幻現實中了。他獲獎後,當地政府宣布了將在他的故鄉高密修建一個“莫言文化體驗區”的計劃。高密是一個塵土飛揚的鄉村地區,激發了他多部小說的靈感便來源於此,當地一名官員稱,這個被稱作是“中國的文學高地”的體驗區涉及投資1.07億美元,莫言兒時居住的房屋將被包括在內。據《新京報》的報道稱,這名官員告訴莫言90高齡的父親:“兒子已經不是你的兒子,屋子也不是你的屋子了。你不同意不一定管用。”儘管由於收益太少,當地農民在三十年前就不種紅高粱了,但當地政府還是提議種植1萬畝紅高粱,以向莫言那本名著致敬。
作為作家,莫言讓普通人反對腐敗和無情官員的鬥爭得以永遠流傳,而以這種方式歌頌這樣一名作家是一個莫大的諷刺,但精於服從藝術的官僚想必是感受不到這種諷刺的。如果這個項目得以實現,這個為官場的虛偽不經意立下的紀念碑可能成為這個極度荒唐的時代的縮影。正如王曉方在《公務員筆記》里所寫的:“幾千年的權力崇拜導致中國文化有一個致命傷,那就是虛假,虛假對於文化來說是致命傷,可對於我們來說卻是精髓。”
林慕蓮(Louisa Lim)是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的駐京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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