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2013

十七年的旅程


每個人都需要一段紐約的故事。

閱讀,沒有句點。也因為閱讀,使我的紐約之行沒有了句點。紐約之行後近一個月,重看《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她在廣場飯店抽了人生第一根大麻,目睹小偷的地下生活,體驗摩天大樓下人的迷失。出發前她好害怕自己背叛了巴黎,愛上紐約;結果不只愛上了紐約,也愛上了紐約才子艾格林;一段長達十年,除了沙特之外的紐約情事。


是的,紐約像男人,姿意猖狂;巴黎像女人,柔情浪蕩。我們都戒不了這兩個城市。去年聖誕夜開始紐約的旅程,人生第一次一個人旅行。十五小時飛機旅程聽著蘇打綠重編的〈可愛的玫瑰花〉,忍不住狂舞;等耳邊響起上海交響樂團演奏〈西風的話〉,聽著想嚎啕大哭,但終究沒掉下淚來。這麼多年,我已變成一個不會流淚的女人了。

抵達JFK紐約機場,一路行車至紐約舅舅購置的公寓,望著曾經熟悉的街道,每一條都是回憶,每一個行走者都是陌生人。在想像與現實之間,陌生與熟悉之間,我走進住處,空無一人。是的,我即將展開一個人紐約的生活。

我知道我可以奔回紐約,但我永遠要不回當年那個敢愛不恨,勇敢追夢的女人。想像紐約的日子,我沒有太多計畫,大概多數時期一個人,在吵嚷的地下鐵,在喧鬧的第五大道,在風華的中央公園,重訪我和我狗孩子們曾留下足跡的布魯克林。一個人,在世界上擠了最多人的城市,體驗我於紐約未曾有過的邂逅:孤獨。

抵達紐約時,珊迪颶風剛吹倒了千棵中央公園老樹。中央公園一直是紐約最風華的「女子」;如今靜靜等待一場白雪,遮掩風後殘破枯乾的裸體。快下雪吧,我一個人站在公寓窗邊,看著她,好似聽見她清柔地禱告:別讓我在滿是燈飾的城裡,失去了顏色,快下雪吧!

夜襲來前,我一人獨自走入中央公園。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或許陽光也心疼我的孤獨,無意之間拍下一張自己影子的照片。遠方建築是約翰藍儂的住處,地上卻映了一個我的影子。其實,人從來不寂寞,寂寞是因為十七年來我掏空了自己,沒有自覺;最終連始終陪伴的影子,都忘了。

於公園中散步,好似上一堂國際政治學。遇到最多的附近住戶,竟為俄羅斯人。前陣子紐約最大的新聞是俄國肥料大王以八千萬美元天價買下久售無人問津的中央公園旁大樓。蘇共瓦解後,國家資產落入特權人士手中,他們從共黨核心分子,一躍成為世界資本主義的超級大亨。特權在主義的轉換中,比女人變妝還快。我在紐約的八○至九○年代,這裡招搖的不是美國白人,就是西德、日本人。十七年世界變了;而中央公園邊的住戶,也跟著變了;金磚崛起。
我居住的公寓原屋主為英國歌手David Bowie,二○○九年受金融海嘯影響,被迫賣了紐約住屋,家具清光了,獨留鋼琴。情不自禁,望著黃昏的中央公園,彈奏〈西風的話〉、〈無與倫比的美麗〉、〈月亮代表我的心〉、〈love me tender〉、〈Sometimes when we touch〉、〈Desperado〉、〈GloomySunday〉……,不知不覺,累了。時光在音符中悄然流逝;十七年了,我對過去的記憶只不過是一首又一首的歌。

初抵當晚正巧耶誕夜,舅舅特自紐澤西探望。二十年前他早算富豪了,帶狗至紐約中央公園豪宅,仍是一身衣著簡便。牽著狗穿球鞋站門口等車子parking,旁人誤以為他是Doorman。他常教導我,人要時時感念過去幫助你的人,朋友落難懂得雪中送炭。人在世間活著,總要念記一個「情」字。 但對公眾有害之事,即使是朋友,也絕不包庇。我很愛他,他和我一起長大,像我沒有緣分的爸爸。

舅舅離開後,我真的開始一個人的日子。第一個早上,從樓下Room Service訂了一份法國土司及一壼拿鐵,結果土司一人份像一塊蛋糕。原來一個人的旅行,最可怕的不是孤獨,而是少了分攤食物的人,妳得把自己當豬養。

接著,雪也相伴了,整個冬季紐約第一次下雪。走至MoMa門口,一名亞洲人如詠歎般,對著天空叫喊,「下雪了。」沒有雪,耶誕節好似真少了什麼。沿途看著第五大道各家店爭奇鬥豔,最美的首推寶格麗在Crown Building的裝置,剛巧和蘋果大樓成斜對角。可惜LED燈太亮了,拍不出實眼美感。想想,這也公允;科技總要有點東西輸給人真實的感受,某些屬於人的意念情感,不可取代。

昨夜還想著應該會有一場雪適時掩埋不想翻滾的記憶。說著,想著,雪真來了。飄在眼鏡、大衣上。路人迎著雪,白白點點地,沒人想拍掉它。剛巧經過老教堂時,雪片紛飛最大,打得人頭臉身上全是一片片輕巧柔的白,如天主無窮的祝福。路人一一停下享受紐約第一場白雪,無人打傘;若我是雨,真想問雪:為何你的墜落,被視為祝福?

雪下得太大了,躲入廣場飯店Plaza Hotel。三十多歲時最常閒逛的下午茶Plaza Hotel,如今少了古典氣氛,沒有小提琴或豎琴演奏者,惟一沒變的是Art Deco屋頂。於是決定從一片雅致的老窗子探看即可;我的時光流逝了,有新的故事填滿此地;不必走進去。

記憶中的Plaza Hotel還保留的只剩一個賣香水的櫃台,兩名照片主角都是六○年代的人物,美國甘乃迪總統、影星葛麗絲凱莉。或許,優雅,才足以穿越時光吧!

過去我一直自問為何如此難忘紐約,十七年後再走一回,有點明白了。紐約這個城市光是街頭櫥窗布景,一再宣告人生是一齣齣姿態的表演,導演是你自己;演得好壞也是你自己;劇本拙劣更是你自己。每個展示窗都是一則寓言。

紐約一個人生活讓我發現原本生活中,不起眼的許多小事。比如愛上咖啡的好處。每日晨起,妳興奮地等待久違的依戀。妳對它的耽溺不能過深,每天清晨一壼,僅止於此;又像君子之交,又濃郁如情愛。一個人的旅行,咖啡相伴,沒有了寂寞,只有特別疼惜這個老朋友。

待紐約那幾天,好不容易碰到雪,不想錯過;但實在太冷,走進中央公園便習觀光客俗性搭馬車。然而達達的馬啼聲既沒有過客,也沒有歸人,只有討價還價。車夫見我華人訛詐我一趟路九十美元,我的英語瞬間回到十七年前水平,沒停半口氣數落他足足五分鐘;然後扭身剛要離去時,他堆起笑臉道:「美麗的女孩,我算妳半價。」我搭上了車,告訴他我是老太太,教他敬老!只給了他四十美元。哈,小妹大重現紐約中央公園!誰說我老了?

下了馬車,望見地上鑲著白雪的磚石。磚石認命地任由行人踐踏走過,因為它知道這是它的使命,也是宿命。直至這場雪,它才找到難得的伴侶,嵌入細縫,緊緊相依。磚石知道美麗的雪可能只是幾夜的相逢,隨時即將離去。但許我一夜,已足夠。磚石哼唱著,在二○一二倒數日;至少,這一年,不全然孤獨。

歷經Sandy颶風,兩回大雪,抬頭看,仍有殘葉堅持留於枝頭。它們也堅強地許下諾言:活著,分分秒秒,都是珍惜。至少熬過二○一二,看場煙火吧!殘葉如是說。

此時我體會:每個角落裡,都有愛;只要你是懂得愛的人。

當日夜裡在手機裡寫了段結語:人有的時候,得狠心把自己丟在另一個城市「流浪」,才能體會自己生命真正的模樣;才能找到自己下一個階段人生的出口。狠心的,一個人流浪。

是的,I Lost My Heart In New York,可是I Also Lost My Memory In New York 。一直以為我把心扔在那兒,從三十七歲回台後即陷入馬戲團般的喧擾日子。十七年後再訪,即使曾經熟悉的也遺忘。《紐約時報》老友帶我至前男友家附近,他已搬離,問我是這一棟嗎?我說好像是;哪一層?記不得,忘了,真的忘了。瞬間我明白往事沒有那麼痛,只是我一直以為它很痛。

在愛情裡,我們忘記了時間;在時間長廊裡,我們也忘記曾經的愛情。

一段旅程結束了,另一段開始了。

我問自己:紐約,我能戒掉你嗎?答案:不。

這是一場,我虧欠自己十七年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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