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金融時報
朱冰聰
星期五的晚上,學校廣場前人山人海。兩百多年歷史的圖書館前支起了一叢叢的白色帳篷,搖滾音樂從黑洞洞的擴音器里奔向夜空。這是學校的ChineseStudent Club辦的NightMarket,直譯就是“夜市”。
既然是Chinese的活動,總該去看個究竟,再說“夜市”倆字也叫人食指大動。逛了一圈,感覺夜市和這片廣場上舉辦過的大多數活動別無二致。有人擺攤賣賣小玩意兒,有人嘰里咕嚕地唱歌說話,黃色的白色的黑色的面孔,說的都是最熟悉的美式英語。期待中的家鄉美食更是沒怎麽露面,倒有一個攤上有會說德語的學生(不知是不是德國人)招呼著大家買裱著德國三色旗糖霜的蛋糕。走到廣場中央,有舞獅表演。這LionDance是Chinese StudentClub的一大特色。舞獅我在中國也沒好好看過,這里的學生卻跳出極專業的水準,叫人真心欽佩。我便在一片喧鬧中看了一會兒,然後買了一杯薑茶,走了。
說不清為什麽,夜風凜冽中,心裡泛上一陣陣空虛。有其他學校的人問我怎麽沒參加我們學校赫赫有名的Chinese StudentClub,我想了半天說,這個社團好像都是ABC(華裔美國人)吧。其實,實際情況不一定如此;再說了,在我們學校這種海納百川人各有志的地方,參加個社團還算個事兒嗎?有位學長打趣說,參加社團嘛就是報個名,加入它的mailinglist,收到郵件說明天有活動、供應free food,然後就去享用它的freefood唄。是啊是啊,說到底不都是玩兒嗎。然而我偏要矯情地去想:這不是我們的Chinese文化啊!他們的舞獅伴著Gangnam Style或者CallMe Maybe的音樂,他們的活動里聽不到一句漢語,他們大方地歡迎學中文的白人學生來中文俱樂部鍛煉口語,可他們自己也說得磕磕絆絆。對我來說,這也是一種需要接觸、需要學習的新鮮文化,就好像走在唐人街或者紐約華人聚居區法拉盛的大街小巷裡,雖然到處標著中文,但我沒有哪怕一分一秒置身祖國的錯覺,只感覺行走在一個陌生的異域空間。那些“第一龍興海鮮果菜市場”、“華人旅遊”的招牌,只能喚起一種介於獵奇和認同之間的新鮮感。
然而中國文化於我是什麽呢?心理課告訴我們,即使是用來記錄事實的semanticmemory(語義記憶),也摻雜了各種主觀因素。我概念里的中國又是何其狹義啊!不過就是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家鄉、走馬觀花旅游過的幾個城市,還有那個我在相聲和喜劇里瞭解並熱愛著的北方而已。這一點淺薄的認識卻還使我可笑地矜持起來,在ABC同學一字一頓地建議“我們可以說國語啊”的時候堅持“No,we can talk in English”,因為我說了十幾年的這門語言不叫“國語”。在這里,我對語言里這份情感的寄托愈發偏執。我發現我喜歡聽到標準的普通話(其實也只能說是我覺得標準的)或者標準的中國某地方言,但是那些讓人聽了許久才發現是漢語的語言竟漸漸不能入耳了。回到宿舍打開電腦,聽到張瑋瑋用北方發聲方式的粗獷嗓音唱道:“黃河的水不停地流,流過了家流過了蘭州……”竟感覺熱淚要像黃河水一樣涌出來,雖然我連蘭州長得什麽樣都不曾知曉。
前段時間文學課學索福克勒斯的希臘悲劇,順便在豆瓣上看了看中國讀者的見解,不小心看到這樣一句話,是美國明德倍樂學院蕭瑒改編的三幕悲劇《安提戈涅》中安提戈涅的妹妹對姐姐說的:“你並不愛我們的哥哥,你愛的是你自己正義的姿勢。”爾後我不幸地發現這句話可以適用於任何場合——你完全可以說我愛的並不是中國文化,而是我愛中國文化的那種姿勢。同樣地,我也可以說參加ChineseStudentClub的人們不一定是為了愛著中國文化,而是愛自己愛中國文化的姿勢。
開學以來的一點體會讓我對此更加確信:這里的人們太希望自己和別人有點文化差異了!自打開學以後,以multicultural、culturaldifferences等為題的學生活動幾乎從未間斷。乍一聽是挺有意思的——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互相交流互相學習,簡直是實現了英特耐熊乃爾的美好境界。但是到後來就發現這些活動太多了,大家說來說去也就這些風俗這些故事,以至於聽到“跨文化”就耳朵起繭了。其中一個活動,大家把自己的種族、國籍、性取向等等匿名寫在小紙片上,然後把所有人的紙片打亂了一起貼在牆上,以展示我們學生的文化多樣性。寫到種族的時候,有不止一張紙片上寫著“painfullywhite”,還配著“:(”的賣萌表情等等。雖然可以認為是開玩笑,但可以想見這群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的確偶爾會為自己單調的身份感到無聊,恨不得自己有點少數族裔的血統。這就好像中學時代大家偶爾也對自己身為中國唯一的非少數民族略感無趣,要從列祖列宗里找到一點蒙古族血統一樣可以理解。於是在這里,黑人同學參加BlackStudent Organization,華裔同學參加Chinese StudentClub,倒不是說真是作為少數族裔需要尋求精神支持,主要還是希望自己身上有個獨具特色的文化烙印。
既然到處都有Chinatown,到處都有中國人的文化活動,美國人是不是就對中國頗有瞭解了呢?比那句《安提戈涅》的台詞更不幸的一個發現是,不管是Chinatown還是Chinese
Student Club,無不是弘揚著“古早”的中國文化。要分析起原因來,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文化也許比文革以後的中國文化更“純正”。但最關鍵的地方在於,這種浸染著神秘氣息、由藝術和武功點綴起來的中國文化,才最能吸引獵奇的目光。至於今天的中國,除了政客或者政治專業的學生之外,普通美國人似乎並不怎麽好奇,只是隱約有個老套的類似於蘇聯的印象。
昨天晚上乘免費地鐵去市中心看了個即興喜劇表演,脫口秀演員照例由一個主題扯到一堆其它話題。一開始都在調侃颶風淫威下的紐約,講著講著就談到女權,談到沙特,說沙特的女人沒有人身自由。脫口秀演員說:“想想吧,一個國家,對待占一半的人口,簡直就像中國對待全部人口一樣。”可以想見地引來滿堂哄笑。這時候我腦子里蹦出一個單詞,叫做caricature,是若乾年前上口譯課的時候學到的,大致意思就是“漫畫式地誇張的描述”,或者根據我的理解,就是對某樣東西膚淺的錶面印象。對另一個國家的caricature隨處可見——遠到馬季相聲《降神會》里象徵著貪婪罪惡的美帝國主義、小麥克阿瑟或是《友誼頌》里“最親密的非洲朋友坦桑尼亞”,近到經常出現在日常調侃中代表著戰爭、動亂的阿富汗、利比亞,caricature在給人帶來簡明直白的“會心一笑”的同時卻也阻礙了人們對另一種文化深入瞭解的欲望。對普通美國人來說,一幅由左宗棠、李小龍和“人權報告”里的“專制國家”拼接而成的漫畫,就是他們對這個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所需要知道的全部了。
說來說去就又想多了。做了兩個月的紐約客,學到的一大道理就是凡事不要overthink,該做的開開心心去做就是了。美國人之所以總是成群結隊歡聲笑語,就在於他們交起朋友來幾乎不費力氣。好幾次看到一群人熱熱鬧鬧聊得正歡,突然開始三三兩兩互相打聽“同志,您貴姓啊?”
所以所謂文化不文化的,純正不純正的,在這里也根本不是個事兒。把美國人眼裡的中國、南方的中國、北方的中國、港台的中國細細分來的,也就是我這樣自作多情的偽文青加偽憤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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