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2013

深夜食堂

房慧真
漂亮女孩常光顧,時不時逗老闆說話,年輕老闆不言不語不動心,繼續低眉煮魚湯,彷彿煮湯是修行,彷彿江湖往事,都灌注在那一碗湯裡。

深夜,菜市場底,一家賣鮮魚湯的攤子還開著。

遠遠就看到吊掛著一個塑膠水桶,上頭以紅漆寫著鮮魚湯、滷肉飯、燙青菜。半透明塑膠桶內裝著黃燈泡,朦朦朧朧地亮著,上頭的紅字有大楷有小楷,字體娟秀,排列有序。就像檳榔攤都要賣結冰的礦泉水,不知是怎麼開始的約定成俗,時不時在路邊的無名麵攤,會看到這樣倒掛的水桶,上頭簡簡單單寫著一個「麵」字,不費心取店名,花俏的招牌也沒有,只是老老實實、水清無魚地攬客。低調的無名攤,通常是夜攤,夜裡風大,水桶本身帶重量,疾風吹過也僅是微微地搖晃,擺盪一陣,又穩穩停下來。塑膠燈籠,微弱火光,始終抵禦著街角的黑暗,不曾飄走。

鮮魚湯的塑膠燈籠,深夜還亮著,在傳統市場的深處。白天這一攤賣雞肉,各式各樣切好的:甘蔗雞、白切雞、脆皮雞、鹹水雞。菜市場的生態秩序,像李維史陀的書名:《生食與熟食》,生食攤檔,雞鴨魚肉蔬果在前,熟食攤檔在後,讓沒空燉肉熬湯的主婦,切盤雞肉回去充場面。午後,大部分的食物攤檔收得差不多,將腐爛的菜葉、刮除的魚鱗、砧板上的碎肉一掃而盡,第二春開張,再接再厲,原本的肉舖賣起衣服,魚舖賣鍋碗瓢盆,菜舖賣五金用品,奇異的拼貼,沒個邏輯。

好吃雞肉收攤後,擺上幾個椅凳,掛好塑膠燈籠,便是深夜鮮魚湯上場。經營鮮魚湯的是一對母子,兒子總是頭低低,戴一頂鴨舌帽,冬天裡仍是一件短袖T恤,雙臂都是刺青,會讓人錯覺穿了長袖。兒子長得像張作驥電影裡面容憂鬱的黑幫兄弟,話不多,一雙漂亮的眼睛藏在帽沿底下,低頭專心煮魚湯。

魚湯煮出口碑,深夜陋巷裡總有人尋來,「老闆,今天是什麼魚?」這才抬起頭來,話仍簡省,「海鱸魚」、「虱目魚」、「旗魚的肚子」……,天天不同,總之都新鮮。歲數不大的母親,大概是年輕時就生下兒子,兩人看起來像姊弟,兒子煮魚湯,母親端菜收拾碗筷,有時用欣慰的眼光看著兒子。背後的故事或許是,淡出江湖、金盆洗手的兒子,在母親的期盼下,委身在夜裡的菜市場,做點小營生過活。

夜裡的市場,黑黝黝的暗處,貓群出沒,凌晨三點提早送來的豬肉,冷不防被咬去一口。也有浪人躲進來避寒,曲身裹著單薄的毛毯,明早吆喝叫賣的攤檔,今夜暫時安靜的床位。夜裡仍有飄散不去的雞毛生肉味,泥地濕滑,鮮魚湯母子都換上雨鞋。為了一碗熱湯,不嫌髒的客人,挨著攤邊坐下,小口小口啜著。攤上有餐桌上擋蚊蠅的綠紗網,底下是一盤盤現切雞肉,承接原攤資源,於是便有喝魚湯配雞肉的混搭吃法,晚一點來,還吃不到。

不遠處有夜店,夜更深一點的時候,會有穿著時髦的辣妹,來喝魚湯解酒。短裙網襪踝靴,假睫毛眼線液,金色眼影。亮晶晶的人兒來到這裡,艷光也要稍微收斂,濃妝下的臉龐還稚嫩,邊喝湯邊瞅著老闆的刺青與漂亮眼睛,大隱於市的浪蕩子,讓人好奇。漂亮女孩常光顧,時不時逗老闆說話,年輕老闆不言不語不動心,繼續低眉煮魚湯,彷彿煮湯是修行,彷彿江湖往事,都灌注在那一碗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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