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2014

西子灣1983

騷夏



三七步

原來我從小就愛三七步,照片裡的我總是在動物園,已經不存在的高雄西子灣動物園。不管是在老虎模糊的柵欄前、或在販賣部的樹蔭前,和一隻全身搽著紫藥水的白熊合照,也是三七步;還有一張,背景是遊客們正任意餵食大象,我手拿草帽搧風,那張照片的光感飽和,陽光想必相當毒熱,我的表情相當不耐,穿著白襯衫和吊帶牛仔短褲,還是站三七步。

相當不良的站姿,為什麼都沒有大人矯正我呢?猜想是隔代教養的緣故,當時領我逛動物園,並拍下我一組組照片的,即是我的外公外婆,我是他們的第一個孫子,記憶裡我沒有要不到的東西,就算如此我仍有發不完的脾氣,倆老捨不得打罵的政策,父母能奈我何。我常被說好醜、樣子真欠揍的三七步站姿,是我被寵上天的活化石證據。

我極愛西子灣動物園,從我家出發要先渡海,從旗后渡輪站過海到高雄鼓山,每每上船,我喜歡先溜去船尾,看著原本沉靜的渦輪,忽然催足馬力攪出滔滔白浪,就會相當興奮。船尾是機車停放區,有濃濃的油味,看完開船啟動,大人就會哄我去坐船頭的客艙,海面上不只有我們這艘交通渡輪,高雄港內各式船舶軍艦都有,但我總是會被漆成綠色的野雞船吸引,波波波的引擎聲相當響亮,這種船在高雄港橫行,行船的速度也相當快,搶載趕不上渡輪或嫌棄渡輪太慢的散客。

出了鼓山渡輪站,壽山就在旁邊,倆老總是牽著我進入一個穿山隧道,穿過去經過蔣公度假行館,往裡面走就是西子灣動物園。我到底有多愛動物園,據舅舅阿姨證實是一個星期會去至少兩趟的那種真愛。非假日時的動物園管理員總是愛聊天,有次管理員和我們祖孫聊得太投緣,竟放行我到馬來貘的展示區玩耍,很可惜沒有拍照,不然照片中的我應該還是站著三七步。
晨運

我常常踩到狗屎,真不知問題出在哪,從小就如此。我的狗屎之路,記憶的起點是人稱「大陳仔」區裡的巷子,那是從旗津中洲路通往海濱公路算近的捷徑。外公外婆出門晨運的時間都很早,我總是緊黏倆老,天色未亮,巷子內路燈和路燈間距頗長,經常都要摸黑前進。巷子內鄰居們戶戶幾乎都養狗,熟人路過不會吠,狗都認得我們的腳步聲,而牠們的狗屎也都特別認得我!一行人走過,就屬我最常踩到。搞得我走路來總是緊張兮兮,每當走近一盞路燈,就像有強迫症一樣特別抬腳檢查腳底,一路檢查個沒完。

這巷子走到盡頭是一個斜坡,你的腳步會有感覺這段柏油路面鋪得特平,這時候我就漸漸鬆懈對狗屎的警戒,因為接下來這一段的路面,會被打掃得特別乾淨,因為「蔣公廟」到了。

路過廟,都要用手拜拜,外婆這樣教我。「為什麼呢?」「安捏才有禮貌。」「為什麼咱免拿香呢?」「香讓『大陳仔』去拜就好了。」

「蔣公廟」是我們晨運停留的第一站,也是我不幸踩到狗屎時,借水洗鞋子的地方。廟裡端坐的神像著長袍,和千元大鈔上面的人一模一樣,穿著和全身掛滿金牌的媽祖或土地公不太一樣,他微笑看著海的方向,就是我等一下要去運動的海邊。

這時候外公就會和我們分開走,我和外婆穿過防風林,來到沙灘,先看著台灣海峽做簡單的體操,接下來我們會沿著沙灘跑步,往北跑到靠近旗后山海水浴場的地方,再折返跑回來。還是要小心腳步,雖然沙灘上不太會有狗屎,但是要小心海帶上來的其他各種垃圾,碎玻璃、鐵釘和針頭。

外公去哪裡了呢,外公也是在海邊,他在木麻黃防風林裡,他和很多其他的老兵,聚集幾張家裡淘汰搬來的破椅子,橫豎幾棵枯木頭搭成的桌子,他們下棋、聊天、發呆,還曾看過有別人家的爺爺帶各自的畫眉鳥比唱歌。我們都說那裡叫「老人亭」,亭是隱形的。
我要去尿尿

「我要去尿尿。」我說。

這個不用報告吧,辦公室的同僚朝著我疑惑著,的確,又不是去哪裡呀,習慣用語卻像是琥珀封存著小蟻,五、六歲時的我要上廁所,總必須和大人報備一下。倒不是要人陪,而是真的要去屋外,不管大小總要一陣子才會回來。

我家的屎窟離主屋頗遠,一條溝排放到不遠的潟湖裡。廁所門上總是停著蜻蜓和豆娘,一屁股蹲下,如果你有勇氣往坑底下望,無需擔心有蛆蠕動,蹲海邊的茅坑,要小心的是吃屎蟳,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暗處可能就伏著一隻,張牙舞爪的蟹螯在下體附近揮舞,管你是男是女,有沒有雞雞,壓力都頗大。外婆說:「你哪不小心被這種蟳仔夾到,是要到打雷才會鬆手。」

「我要去尿尿。」看外婆翻身,我順勢想把她搖醒。

「我會怕,我不敢去後面吶……我不想用尿桶,我已經快上小學了。」我說。

外婆輕拍我要我等一下,說再讓她睏一下就好,就陪我去。只是不消多久,就會傳來她沉沉的打呼聲。

再也忍不住了,這時我就會掀開她的上衣,鑽近她吸她的奶頭,用門牙抵住用力啾下去。

「死囡仔呀!」外婆總是尖叫地撥開我的腦袋。

「知影用尿桶會歹勢,吸阿嬤奶仔就不驚見笑!」

我和外婆感情極好,夜半醒來,不見她人影,就會換我大鬧。有時她只是去如廁,我也會哭半天,把家裡的其他人吵醒。因為我和外婆約定到哪都要讓我跟,去運動、去廚房,我都要一起,某次我不知道哪撿到一截綁包裹用的紅色尼龍繩,我先藏在口袋,趁她睡去,我把自己的腳和她的腳綁在一起,她翻身一牽動繩子,我就會有感覺,我對我的小聰明相當得意,只是當日半夜,暗濛濛中一人起身,兩人三腳從床摔下,慘狀可想而知。
捕鳥

陷阱很簡單,把雞籠子拿出來,籠門用竹筷子頂住,筷子底部插在土裡,竹筷子身上綁透明的釣線,外公要我把線頭握在手裡然後把線放長,「要放多長呢?」我抬頭問他。能放多長就放多長,外公示意要我躲在籬笆後面。然後就是等,等那隻我們祖孫都想要抓的畫眉,等牠鑽進雞籠子裡吃我們放的餌,鳥一進籠,手上的尼龍繩用力一扯,拉倒筷子,籠門就會刷一聲關上。

我耐不住久候,人在籬笆後蹲沒十分鐘就興趣索然地走掉了,可以說完全無法託付。外公也不是閒閒沒事之人,只有偶爾去巡巡,這漫不經心的陷阱放了好多星期,我甚至忘記。

我一直很羨慕外公的幾個老鄉朋友,早上晨運到老人亭總會拎著鳥籠,鳥籠會用藍布蓋著,「裡面是什麼我可以看一下嗎?」我總是好奇地探問,但換來的總是冷冷的拒絕,畫眉很膽小,飼主通常不太給看,所以我常想如果我們家也養一隻那該有多好。

我們完全想不到最後真能抓到,就是那隻有著白眼線的畫眉,猜測是有人養,不小心讓牠飛出來的,也才會大膽進籠吃餌喝水,外公剛好撞見,快手快腳地把尼龍線使勁一扯,開始了我們家的鳥緣。

畫眉當然不能養在雞籠子裡,要拎出去炫耀的,怎麼可以隨便,外公騎腳踏車載著我特地搭船過海去了一趟高雄,我們到鼓山的鳥店,買了漂亮的籠子、棲木,陶瓷材質的鳥用食器,還是仿清青花瓷概念,多年後當我會認字,我發現食器底部還會很假掰地寫著「道光年製」。

畫眉果然難相處,只要人太靠近就啪搭啪在籠子裡亂跳,很焦慮的樣子,距離出門遛鳥的理想,外公說咱得多給牠一點時間。

「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囉,不然就是大後天或者是大大後天,明天的後天的大後天,你數得出來是哪一天嗎?也有可能像我等著回大陸這麼久,時間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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