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2014

感受黑暗的人

紐約時報 觀點
閻連科


北京—上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中國為推行社會主義而出現的所謂「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了3000多萬人口。在我家那個位於中國中部、偏窮而又寂寥的村莊四周,圍着一堵如城牆一樣的寨牆。人禍發生幾年後的一個黃昏,當時年幼的我,隨着母親去寨牆下面倒垃圾。

母親拉着我的手,指着寨牆上呈瓣狀的觀音土和散粒狀的黃土說:「孩子,你要記住,這種觀音土和榆樹皮,在人飢餓煎熬到快要死的時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種黃土和別的樹皮,人一吃就會更快地死掉。」

說完,母親回家燒飯去了。她走去的身影,如同隨風而去的一片枯葉。而我,站在那可以吃的粘土前,望着落日、村舍、田野和暮色,眼前慢慢走來巨大一片幕布般的黑暗。

從此,我成了一個最能感受黑暗的人。我也過早地懂得了「黑暗」,不僅是一種顏色,而且就是生活的本身,是中國人無可逃避的命運和承受命運的方法。

今天的中國,已經不再是我童年的中國。它富裕、強勢,因為解決了13億人口的溫飽問題,它像一道強光,閃耀在世界的東方。可在這道強光之下,光線愈強,陰影愈濃。

我看到了當代的中國,它蓬勃而又扭曲,發展而又變異。腐敗、荒謬,混亂、無序。每天、每天所發生的事情,都超出人類的常情與常理。人類用數千年建立起來的情感秩序、道德秩序和人的尊嚴的尺度,正在解體、崩潰和消散。

人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焦慮和不安,每個人都在等待着什麼,又在懼怕着什麼。這樣期待的不安和恐懼,構成了一個民族前所未有的焦慮心。

沒有人能告訴我們,國家的那列高速發展的經濟列車,會把人們帶到哪兒去。更沒人能夠告訴我們,當金錢與權力取代了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取代了民主、自由、法律和道德的理想之後,人心、人性、人的尊嚴,應該用怎樣的價格去兌換。

我記起了十餘年前,在我的家鄉河南省,我反覆去過的那個艾滋病村。那個村莊一共800多口人,卻有200餘口都是艾滋病患者,而且在當年,他們大都是30至45歲之間的勞動力。他們之所以大批的感染艾滋病,是因為想要在改革中致富,過上好日子而有組織的去集體賣血所致。在那個村莊,死亡像日落一樣必須和必然,黑暗就像太陽從天空永遠消失了一樣久長和永恆。

在有數千年文明的中國,今天的人們,大都可以做到看見老人倒在街上,卻因為擔心遭訛詐而不去攙扶,即使明知老人流出的血也是紅的、熱的。一個產婦在醫院死在手術台上,而所有的醫務人員都逃之夭夭後,留下的只有人性和靈魂在黑暗、寒冷中最微弱的喘息與尖叫。我們生活在怎樣的社會?

但是,在這種黑暗中感知生活,正是作家的職責。

我想到了《舊約》中的約伯,他在經受了無數的苦難之後,對詛咒他的妻子說:「難道我們從神的手裡得福,不也受禍嗎?」這最簡單的一句答問,說明了約伯深知他的苦難,是神對他試煉的一種選定;說明了光明與黑暗同在的一種必然。

而我,不敢說自己如約伯一樣,是神選定的惟一試煉苦難的人。但我知道,我是上天和生活選定的那個感受黑暗的人。我躲在光明邊緣的灰暗之中,提筆寫作,尋找愛和善,尋找一顆永遠跳動的心。

習近平主席上周在一次座談會上與電影人和作家見面。據官方媒體報道,習主席指出:「文藝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須自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歡樂着人民的歡樂,憂患着人民的憂患,做人民的孺子牛。」

而我相信,只要對真正的藝術懷着虔誠的追求,即使在這黑暗中寫作,也能找到微光和溫暖,找到愛和善。

作家閻連科最近出版的英譯本作品是《受活》(Lenin』s Kisses)。本文改編自他接受2014年弗朗茨·卡夫卡文學獎的領獎詞。英譯稿由卡洛斯·洛加斯(Carlos Rojas)提供,中文稿經閻連科本人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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