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2014

身為一個非現實的夢想家

村上春樹的反核演講 身為一個非現實的夢想家 陳炯霖譯

我上次造訪巴賽隆那是兩年前的春天,當時的簽名會擁入大批讀者,令人吃驚。冗長的行列竟使參加民眾要排一小時半才能取得簽名。為什麼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呢?因為有許多女性讀書要求與我親吻,簽個名得花上一番功夫。

我在世界各個城市舉辦過簽名會。但被女性讀者索吻的,世界上只有巴賽隆那而已。從這點看來,就能知悉巴賽隆那是個不凡的城市。今天我能夠重返這個擁有古老歷史及高度文化的美麗城鎮,感到自己相當幸福。

但很可惜的是,今天我要說的不是有關索吻的故事,而是一些稍微沉重的話題。

各位都知道,已消逝的3月11日午後2時46分,日本的東北地區遭受巨大地震侵襲。地球自轉甚至因這場前所未有的地震變快,一天的時間縮短了百萬分之1.8秒。

地震帶來了龐大災害,之後來襲的海嘯也在大地上留下了慘不忍睹的傷痕。有些地方的海嘯達到39公尺。39公尺,是在一般大樓飛奔上10樓也不一定能獲救的高度。沿岸地區的人們逃生不及,將近有二萬四千人犧牲,其中有九千人失蹤。他們被超越堤防的巨大海浪侵襲,至今仍尋找不到遺體。或許有許多人就這樣沉沒在冰冷的大海吧?當我想到這些事,想像自己如果是他們的時候,胸口就會不禁絞痛。活下來的人,也大多失去了家人或親友,失去了家園與財產,失去了生活場域,失去了生活重心。甚至也有被連根拔起,消失的一乾二淨的村落。也有更多人,被徹底剝奪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身為日本人,似乎就意味著自己必須與許多自然災害共存。日本國土的大部分,每到夏天至秋天,會成為颱風的必經之路。每年都有颱風帶來莫大的災害,並失去許多性命。此外在各地也有活躍的火山運動,更不用說地震。日本列島位於亞洲大陸東隅,就在四個巨大板塊的交界處上。我們常說,自己就像是在地震的巢穴生活一樣。

颱風來襲時的日期及行徑能被預測,但地震卻沒有辦法。我們只能知道一件事,這次地震絕不是最後一個。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有下一個大地震發生。有許多學者預測,未來20年到30年內,東京周邊的地區將發生芮式規模8級以上的大型地震。它可能是十年後,也有可能是明天下午。如果在東京這個人口密集的巨大都會,發生直下型地震的話,到底會造成多少被害呢?沒有人能估算出正確數字。

儘管如此,目前東京都內仍有一千三百萬人口過著「普通的」日子。人們依舊乘著擠滿的電車通勤,在摩天樓上班。這次地震過後,從未聽聞東京人口有減少的情形。

為什麼?或許你會想問這句話。為什麼在這麼可怕的地方,仍然有這麼多人理所當然地生活著?他們不會因恐懼而瘋狂嗎?

日語裡有句話叫無常(mujo)。它的意思是,一直持續的狀態並不等於唯一的常態。生活在這個世上的萬物總有一天都會消逝,所有的事物將馬不停蹄地持續變換。沒有永遠的安定,也沒有不變不滅的事物能讓人依賴。這是從佛教起源的世界觀。日本的「無常」這個想法,雖跟原來的宗教脈絡有些許差異,但深殖在我們心中。從古代開始就幾乎不見改變地被傳承下來,成為民族的精神結構。

「所有事物終究都會消逝」這個觀點,換句話說就是個消極的世界觀,人類再怎麼抵抗大自然的潮流都是無用的。但日本人卻反而在那消極之中,積極地找出了美學。

說到日本的自然,我們在春天時迎接櫻花盛開,夏天觀看螢光蟲,到了秋天可欣賞紅葉,這些觀賞自然的行為,可說是具有集團式、習慣性的,人們明知道自己在重覆同樣的事,卻還是熱心地去參與。賞櫻名所,賞螢名所,賞楓名所,每到季節來臨就會擁擠不堪,連旅館都很難預約。

為什麼呢?

因為不管是櫻或螢或楓,都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失去它的美麗。我們為了目擊那一瞬的光彩,路途再遠也願意前往。那裡存在的不只是純粹的美麗,人們親眼確認它們失去小小的光芒,看到鮮艷的色彩在眼前凋零,會不自覺地鬆一口氣。當人們目睹一場美麗的盛宴消逝時,反而能找到安心感。

這種精神性到底有沒有影響到日本國民對自然災害的看法,我也不知道。但我們確實是在從不間斷的自然災害中越過一道道關卡,接受一切都是「沒辦法的事」,集團式的克服困難生存下來的。或許這種共同經驗,影響到了我們的美學意識也說不定。

這次的大地震,幾乎所有的日本人都受到相當劇烈的打擊。連平常習於地震的我們,看到這次的大規模災情,直到現在仍然心存恐懼,抱持著無力感,並對國家的未來感到不安。

但不管怎麼樣,我們仍必須重新整理精神,邁向復興之路。關於這一點,我並不特別擔心。因為日本人就是這樣超越艱苦,寫下悠久歷史的民族。我們不會一直停留在恐慌中,倒塌的房屋可以再蓋,崩塌的道路可以再修。

說到頭來,我們只不過是在地球這顆星球上恣意地借住罷了,我們從來沒問過地球要不要讓我們住。所以當它晃幾下時,我們也沒資格抱怨,因為地球本來就會搖晃。一切非關喜惡,我們只能與這樣的自然共存。

在這裡我想說的是,一個跟道路或建築物不同,無法簡單修復的東西。例如說倫理,又或者是道德規範。這些概念不是具體事物,一旦毀損就無法輕易地恢復原狀。並不是準備好機器,召集人手及物資就能處理的事情。

我要說的是,更具體一點來說,就是福島核電廠的事情。

恐怕大家也知道,福島因為地震及海嘯侵襲,六座原子爐起碼有三座已無法修復,而且現在仍持續向周邊散發出放射能。爐心熔毀了,附近的土壤被污染,含有高度放射能的污水被排放至近海,風也將輻射搬運至更廣域的地區。

有近十萬的人們,被迫從核電廠周邊地區撤離。農田、牧場、工廠、商店街及港灣,全部成為無人地帶。曾經住在那裡的人,或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災情不只限於日本國內,非常抱歉的是,輻射對鄰近諸國也造成了影響。

為什麼這種悲劇會發生?其原因已經證實了。蓋核電廠的人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大的海嘯會來。雖然有少數專家一直持續警告,該地曾有類似這次的大海嘯來襲,要求重新檢討安全標準過。但電力公司從不把它當一回事。為什麼呢?因為為了個幾百年也不一定會來一次的大海嘯做巨額投資,是件不受營利企業歡迎的事。

我們也能看到,理應嚴格看管核電安全的政府,為了順利的推行核能政策,不斷地降低安全標準的水平。

我們必須查明所有事情,如果確有過失,必須讓所有資訊公開。因為這些過失,起碼讓十萬以上的人們不得不捨棄自己的土地,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們必須為此憤怒,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知道為什麼,日本人本來就是個不太生氣的民族。我們擅長忍耐,卻不知道該如何將感情爆發。關於這點,或許跟巴賽隆那的市民有些不同。但這一次,我想日本國民真的生氣了。

在那同時,我們也不得不對允許這個扭曲的社會結構存在至今的自己深切反省`。因為這次事故,與我們的倫理規範具有深刻的關連性。

大家都知道,日本是史上唯一遭受過核彈攻擊的國家。1945年8月,美軍轟炸機在廣島與長崎兩個城市投下原子彈,總共有20萬以上的人命犧牲。死者幾乎是非武裝的一般市民。在此我們先不討論核爆的是非問題。

我想說的是,死掉的不只是爆炸瞬間的那20萬人,有更多殘存下來的人,在那之後苦於輻射被曝症狀,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死去這件事。核彈的破壞性有多強,輻射對這個世界,對於人體會留下多麼深的傷痕?透過這些犧牲者,我們學習到了這些事。

戰後的日本朝向兩個大方向前進。一是經濟復興,另一個是放棄戰爭行為。無論發生什麼事態都不再使用武力解決,經濟要富裕,祈求和平,這兩件事成了日本這個國家的新指標。

在廣島的原爆死沒者慰靈碑上刻有以下一段話:

「請安息吧!因為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這句話很好。我們在身為被害者的同時也是加害者。這句話具有這個意含。在核子這個壓倒性的力量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因為我們無法遏止敵方使用這種力量進行攻擊,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是加害者。

在核彈投下經過66年的今天,福島第一核電廠,在這三個月持續釋放輻射,污染周邊的土壤、海洋及空氣。到底該怎麼把它停下來?還沒有人知道方法。這是我們日本人在歷史上體驗的第二次大規模核災,但這次並不是有誰把炸彈丟下來,我們日本人自己蓋起了核電廠,用自己的雙手犯下過失,損毀了我們自己的國土,破壞了我們自己的生活。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戰後我們長期對核子抱持的否定感到底是從何時消失的?我們一直以來追求的和平富裕的社會,到底是被什麼侵蝕,扭曲的呢?

理由很簡單,就是「效率」。

電力公司告訴我們,原子爐是高效率的優良發電系統,也就是能賺取利益的系統。而日本政府在石油危機以後,對原油供給的安定性存疑,轉為以核能發電為主的國家能源政策。電力公司以大筆金錢宣傳,收買媒體,將核電是個發生任何事都能確保安全的幻想,植入國民的腦中。

當我們意識到時,日本的發電量已有約30%皆倚賴核能發電。國民們大都不知道,這個地震頻繁的狹小島國日本,竟成為世界上第三多擁有核電的國家。

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也無法回頭了。依賴核電成為一個既有事實。對那些為核電安全感到不安的人,我們就以威脅的口吻質疑他「那你覺得電不夠用也沒關係嗎?」在國民之間彌漫著「依賴核電是沒辦法的事」這種氣氛。在高溫多濕的日本夏季,不使用空調是件形同拷問之事。因此,對於這些對核電存疑的人們,我們把「非現實的夢想家」這張標籤貼在他們身上。

就這樣,我們遭逢了今天這個困境。原本應是高效率的原子爐,如今彷如打開了一道通往地獄的門,陷入了悽慘狀態。這就是現實。

贊成核電的人一直以來主張「我們要認清現實」。但那所謂的現實並不是現實,只不過是表面的「方便」罷了!但他們卻把方便用「現實」兩個字替換,製造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理論。

在這個日本長年誇耀的「技術力」神話崩解之時,同時也是長期容許這種「替換」行為的日本人的倫理規範敗北之際。我們批評電力公司,批評政府,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但在這個同時,我們也必須告發自己,我們雖然身為被害者,也同時是加害者。我們必須嚴正地檢視這個事實。如果不這樣做,或許我們又會再度重覆同時的失敗吧!

「請安息吧!因為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們必須將這句話再次深深地刻在心裡。

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在知道廣島、長崎的慘狀之後,受到很大的打擊,對杜爾門總統說了這句話:「總統,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杜爾門總統從口袋中拿出一條摺疊整齊的白手帕對他說:「拿這個擦了吧!」

但是任誰都知道,世上再怎麼找,也絕對找不到能把那樣的血擦乾淨的手帕。

我們日本人必須持續向核能喊「No」。這是我的意見。

我們必須集結技術力,匯聚所有智慧,投入社會資本,舉國開發出能代替核能發電的有效能源。就算世界上有人嘲笑「沒有像核能這麼有效率的能源了。不用它的日本人是笨蛋」

擁有核爆經驗而對核能過敏的我們也絕不能妥協。日本本應在戰後發展不使用核能的能源開發,因為這是對廣島與長崎犧牲者的一種集團式的負責態度。日本需要以此理論作為根本的倫理規範,也需要這種社會訊息。非核能源的開發,本應是日本對世界付出真正貢獻的一個絕佳機會,但我們卻在急速經濟發展的路上,被「效率」這個安易的基準影響,失去了重要的發展方向。

就像前面說的,儘管是再悲慘及嚴重的自然災害,我們都能跨越。再說如果能克服這道難關,人們的精神也可能變的更加堅定。所以我們再如何也必須完成這個任務。

損壞的道路或建築物的修建,是技術者的工作。但損壞的倫理及規範的再生,卻是我們全員必須共同擔起的任務。我們緬懷死者,憂慮苦於災害的人們,不願讓他們遭受的痛苦及傷害無端白費。這種自然的情緒,將有助於我們完成這個任務。那會是個乏味且沉默,需要忍耐的原始作業。就像在晴朗的春晨,一個村落的人們一起走向農田,耕土播種,結合眾人的力量完成一件事一樣。每個人盡自己的力量付出,並且團結一致。

這個大規模的集體工作,在我們這些以語詞為專業的職業作家身上,也應該有相當程度的關連。我們要使用新的詞彙闡述新的倫理與規範,生產充滿生機的新故事,讓希望在那裡萌芽,竟而奮起。這會是個我們能夠共有的故事,它會像人們一邊種田哼歌的時代一樣,成為一個人們互相勉勵互助的故事。我們在過往,就像是那個從戰後廢墟再生的日本一樣,我們必須回到那個原點。

就像我剛開始說的,我們活在虛幻變動的「無常」之中。誕生的生命只會持續流動,直到消滅為止。在偉大的自然面前,人類是無力的。這種無常的體認,是日本文化的一個基本概念。但在這個同時,對消滅的事物獻上敬意,安靜地做出在這個充滿危機的脆弱世界裡樂觀地活下去的決意,這些積極進取的精神性,理應常在我們心中。

我的作品受到加泰羅尼亞的人們青睞,讓我能得到這個不凡的獎,令我感到榮耀。我們居住的場所相隔甚遠,說話的言語也不同,依歸的文化也不同,但我們卻在這個同時,背負著同樣的問題以及同樣的悲傷與歡喜。我們都是世界市民的一員。就因為這樣,一個日本人作家寫的故事能被翻譯成加泰羅尼亞語,能被這裡的人們閱讀。我對於能與各位分享同一個故事這件事感到萬分喜悅。做夢是小說家的工作。但對我們而言更重要的工作是,與人們共享自己的夢這件事。如果不能體會這種分享,將無法成為一個小說家。

我知道,加泰羅尼亞的人們在歷史中跨越了許多苦難,在遭受嚴苛考驗時,人們還是堅強的生存,保護了富饒的文化。在我們之間,一定有許多可以一起分享的事才對。

若是在日本,或在這加泰羅尼亞,你們或是我們都能成為同樣的「非現實的夢想家」的話,一個超越國境與文化的「精神的共同體」將可形成。那會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我認為,那會是在近年遭遇各種嚴重災害,以及極度悲慘的恐怖的我們通往再生之路的出發點。我們不能畏懼做夢。我們不能讓我們的腳步,被名為「效率」及「便利」的喪犬們追上。我們必須以堅定的腳步成為一個不斷前進的「非現實的夢想家」。人終有一天會死亡,消失。但是人性(humanity)會留下來。它將永久地被傳承下去。我們首先必須要相信這股力量。

話說到最後,這次的獎金,我將全數捐獻給遭到震災及核電事故的受害者們。感謝加泰羅尼亞的人們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也想向加泰隆尼亞自治政府致謝,最後,對於之前西班牙洛嘉地區犧牲的人們敬上最深的哀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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