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
蘇花公路半日來回,純粹地傾往。
雪山隧道連接台北和宜蘭,車速八十,約莫十一分鐘可通過,亮眩的太平洋奪目而至,如若晴時海天無雲,龜山島就明晰面對。
這是我最愛的小旅行,猶若在記憶之盒中幾近半生珍惜的蒐藏,美麗的地景吸引著由衷傾往的美麗之心;島嶼台灣最初的原貌和本質存在著,靜默著,被傷害、刺痛如母親般溫柔的大山大海及其城鄉、林野從不責難她而今在貪婪、敗德、爭鬥的迷亂裡的子民:為什麼?何以如此?卻無比涵容的允許偶爾避遁。
避遁只是偶爾,難以身心靈全然逃脫。
厭倦無日不在的政爭所導致的躁鬱與疏離,穿越十一分鐘車程的雪山隧道傾山向海,事實上還是逃脫不了下了高速公路匝道下來迎面所見的選舉招貼,諸如:台灣下次會更好、黃金十年更璀璨、懷念勤政的前省長……我寧願減緩車速,閒適地靠邊暫停在一處路旁的蔬果攤或檳榔站,一枚在地的柑橘或一包香菸都比一大群喧呶虛矯的政客來得美麗而真實。
雪山隧道連接五號高速公路直達蘇澳。總令我不由然想起邱坤良散文名著:《南方澳大戲院興亡史》,於是時而去參拜金面媽祖娘娘、到「彼邊港」去品嘗鮟鱇魚味噌鍋、紅魽生魚片;這樣的文學記憶自然根深柢固地留存著黃春明小說不朽的場景。而在雪隧通車之後,盪著幽幽回音的微暗空間行車向前,雙手平穩地握著方向盤,祈盼早日出洞的天光迎來的沉靜思緒中竟浮現少時嗜讀的川端康成名句:穿過長長縣境的隧道,便是雪國。
明知雪山隧道介於台北坪林與宜蘭頭城之間,借用川端小說:《雪國》開卷第一行文字易之當是「穿過更長更長縣境的隧道,便是大海。」景致互換,尋索美麗的純淨,其心亦然。
大海之外還是大海,無垠的,太平洋。
約定許久終得相聚的花蓮老友,一個詩人,一個散文家;我必得循著大海邊岸時緩時急,車窗右側晴午的澄藍映照,似乎寫過這樣的一首詩,惦念許久未見卻時而憶起的:
雨雲微暗,航程東往/記憶永遠是山與海接壤/蘇花路終點的七星潭/古老的歌,曾經年輕過/彷彿最初嗜讀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二十年後,人與歌相偕老去/僅記得翻譯聶魯達的詩人/書寫玉山之文學摯友/歲月公平審判我們/初老降臨,花蓮永遠年輕
不再年輕的人,依然懷抱著年輕的文學初心嗎?年華逐漸老去的是我們,永遠年輕的是夢寐難忘的花蓮。我正安穩行車在蘇花公路曲折、蜿蜒的旅程之間,晴午時分的太平洋靜靜地,沉定的藍,彷彿能夠用古老的鵝毛筆蘸來寫詩。美麗,更美麗……只有壯闊的大山大海得以有形無形地撫慰我們經歷悠長又似乎短暫的歲月悲歡;情愛、現實、政治、許諾以及未能完成的夢,傷痕不必以庸俗的勳章突顯亦不須自怨自艾,傾山向海就是最美麗的圓滿。
展延、突出於太平洋岸的烏石岬界於東澳和南澳之間,這是迂迴百里的蘇花公路前段最美麗的景致,後段自然是高懸峻峭的清水斷崖。年少如花綻放的尋夢想像,時而在書寫中以「天涯海角」賦予迢遙近乎無常的孤獨自憐,那是青春的躁動或是自以為是的無病呻吟呢?也許的確是曾經自期一份未來大志凌越的渴求,如今重履斯土,還真讚歎果是「天涯海角」!懷疑過動搖過的依然亙古不變的存在哪裡?應該允為永恆;大山大海如是,那麼人呢?
人,終究是大千世間緲微如塵的芥子。
於是,我們坐了下來。花蓮臨晚一陣雨。
不說往昔,只是專注地尋索菜單美食。
舊街散步,三十年前隨目可見的日式官舍,檜木之香,冷杉之雅,改建或拆除多少不去計算,詩人近年主導的詩歌節在美崙山畔濱海的「松園」;散文家從木瓜溪南岸的壽豐鄉入城來會,著力數年的大散文修訂已近完成……。
食舖果如店名所示,微雨的大榕樹下一桌熱炒美食,半打冰啤酒,紀念久別後重逢。不談文學,就是酒聚歡聚,如此知心地乾一杯!
客自遠方來,杯酒盡笑意。此刻,身置美麗的花蓮,更美麗的,還是不談文學的文學之心。倏忽又來驟雨一陣,冷冷地濕濡沾衣浸身,店家暖意挪桌搬椅──今晚住花蓮嗎?颱風已近東海岸。散文家問說。我看著綴滿燈飾的大榕樹雨流如瀑,遂詢之同樣望雨略呈怔忡的妻女決定何是?妻子回問我──回家嗎?
一小時後,車已奔馳在和平水泥廠區往北的道路上,前無來車後無追隨,前視闃暗,山與海都在夜雨時緩時急之間看不真切;我心卻是澄明靜美,知悉山海伴夜行,美麗更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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