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
深夜和朋友約在速食店,都是不受時間規馴的人,最後一班捷運已經開走,毫不心急,離開也許是兩點,是三點,也許撐一下到五點,剛好趕上對街的豆漿店開張,喝一碗加白砂糖的滾燙豆漿,點一份蔥燒餅夾蛋,搭第一班捷運,回家補眠。
深夜的速食店裡,總有許多東西可看。
時間慢了下來,門前車馬稀,櫃台只剩一人留守。廚房也不再分秒必爭,兵荒馬亂。店員可勻出時間,一邊炸薯條,一邊清流理台。會選擇上大夜班,勞動於悖反的時區,總有較沉重的生活擔子,不為人知的各種原因。守櫃台的大前方,與清後場的大後方,偶爾見他們離開工作崗位,閒聊幾句,如有小貓兩、三隻上門,亦有電動門叮咚聲幫忙提醒,不怕的。深夜的畸零時段,才能浮出的怠惰、鬆散感。將燈光調淡,背景音樂轉輕,有些區塊完全熄了燈,空間便有了景深,暗的那一塊通往愛麗絲的兔子洞,明的這一塊像挨在夢的邊緣,清醒著夢遊。
暗的那一塊,早早就有人占了位置,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趴著,長髮覆頭蓋臉地,將她的面目藏得很好。桌上一小杯可樂已經開始融冰,汪出一攤水。取得最基本的入場券,女人便肩頭起伏、安睡深眠,身邊伴著一卡大皮箱。深夜速食店的女人和一只皮箱,有各種排列組合說不完的故事。那麼笨重的皮箱,像是才剛剛負氣離家,再過一陣子,就會將身上的負累一一拋落,行李更輕,頭髮更披散。路上生存的第一要務,流浪女會脫下長裙,換上長褲。
也有凌晨兩點還不回家的青少年,高中生白馬一般的年紀,即使脫下制服,仍不掩稚嫩。綁著一條馬尾,將頭臉收拾乾淨,乾乾淨淨的一個女孩子,不知怎麼還待在絕對不屬於她的時區。她點了買大送大的薯條兩包,倒出來幾可鋪滿餐盤,女孩文靜地吃著,不急不徐,一根接一根,還要挨過長夜,速度千萬不能快。女孩桌上還有布製的鉛筆盒,吐露出各色的筆,紅的黃的綠的紫的,輪流把參考書畫成大花臉。好學生本色,一直正襟危坐著,彷彿只要一歪斜,就會漏了馬腳,「妹妹妳為什麼這麼晚不回家?」夜如遼闊無際的大海,此處是唯一的岸。
還有一對看似母女的觀光客,一前一後趴睡著,兩人都自備睡枕,母親的是天藍色,女兒粉紅色。兩人桌上都擺了優尼克隆的購物紙袋,典型觀光客的戰利品。也許怕趕不上班機,母親的桌上還擺著一個鬧鐘。看似是最後一夜想省旅館錢,暫時棲身於此。過一會母親醒來,揉揉惺忪睡眼,見鄰桌來了一個女人(應是深夜熟客),兩人開始聊天。女人從袋裡拿出東西來,「上禮拜說好要帶給你的。」一句話勘破,明天或許沒有班機,那鬧鐘是要趕著在早餐時分,上班族人潮湧上前離開。天藍與粉紅的睡枕,兩卡皮箱,便有了別的答案。桌上一人一只的購物紙袋像個擺飾,仔細一看提把處起了毛邊,母女偽裝成觀光客,在這個離家後便已成異國的城市裡漫遊著。
我離開的時候,她們都還在。過了這一夜,她們就會各自撤退疏散,到沙漏的另一頭去。到了白天,則換上業務員、保險員、直銷員、想拯救眾生的心靈導師,這是另一塊浪遊的族群,儘管白天永遠不懂夜的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