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蒼多
我想編一本類似「我的私密名言」的書。再怎麼私密,難免拾人牙慧之譏。到底我為什麼喜歡收集、引用別人的話呢?這就要談到18世紀的徹斯特菲德爵士(Lord Chesterfield,1694-1773)。這個人台灣的讀者也許不陌生,他著名的書信集在此地有兩個譯本,一是《外交家爸爸給兒子的四十七封信》,一是《一生的忠告:一位外交家爸爸給兒子的信》。他在1749年9月27日的一封信中說:「一個時髦的人從不依賴格言或俗氣的警句。」不管我心目中的「我的私密名言」俗氣不俗氣,我總算找到我喜歡收集、引用別人的話的理由了:第一,我不是一個時髦的人,第二,我自己沒有足夠的才華和機智創造名言或格言。
因此,我現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引用同樣這位徹斯特菲德爵士的一句有關「性」的名言了:「性:快感短暫、姿態荒謬、花費嚇人」(Sex:the pleasure is momentary,the position ridiculous,and the expense damnable)。他這樣揶揄「性」,好像「性」一文不值,可真值得寫一篇論文,探討他一生是否吃了女人的大虧。但我們從他的書信中,只知道他對女人的愛美、虛榮、喜歡男人諂媚頗有微詞,例如:「一般而言,女人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她們的美,任何對她們的美的阿諛都不會太不雅。」又例如:「事實上,女人只有兩種熱情,即虛榮與愛情
有機會就性交? 其實,上述那句性方面的名言是否出自他筆下,並不是那麼確定。上網查這句名言,大都說出自他的書信,但偶爾也會看到這句英文名言的英文作者Chesterfield後面又加上「attributed」(被認為是),即一般人認為是出自他,但遍查他的作品卻找不到這句話的蹤跡。有人認為,最早引用此一名言的時間是1910年,但並不認為是徹斯特菲德所說,可能是19世紀為人所知的名言,到了1920、1930年代被轉嫁到他身上。徹氏地下有知,不知是要站在擁「徹」派還是反「徹」派的一邊?
不過,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是在毛姆的作品中(忘了哪一部作品),此後就一直認為是毛姆所說(風格滿像的),經過一段長時間才在偶然的機會發現,它「被認為」是徹氏所說。然而,毛姆就算沒有創造這句名言,至少還是寫了一句足以與之媲美的話。他在有名的《筆記》中記載說,他的醫學院教授曾說,「女人是一天剪指甲一次、一星期排便一次、一個月行經一次、一年生產一次,以及只要有機會就性交的動物」。如同徹氏把「性」說得那麼不堪,毛姆的老師也把女人寫得那麼「賤」(其中,「一星期排便一次」顯然是為了湊合數字而瞎掰的)。我在想,說不定這句話是具有同性戀傾向的毛姆自己說的,然後栽贓給他的老師。
再回到「被認為是」徹氏所說的那句性名言。我確定在他的作品中找不到這句話,因為除了常被引用的「the pleasure is momentary,the position ridiculous and the expense damnable」之外,我還發現其他變體,如「the enjoyment is quite temporary;the cost is quite exorbitant;the position is simply ridiculous」,以及「the price is prohibitive,the pleasure is transitory and the position is ridiculous」,意思大同小異,更加證明,由於沒有確切的來源,所以有人就根據原意稍微改動形容詞,認為自創品牌。
值得一提的是,與徹氏同時代的文學大師桑謬爾.約翰生在1775年出版的《英語字典》中為「性」下了一個定義:「the expense is damnable,the position is ridiculous,and the pleasure fleeting」,除了momentary換成fleeting(都是「短暫」之意),其他都與最常被引用的原文一樣,只是次序不同。這樣說來,這個有關「性」的名言到底是約翰生獨創,還是抄來的呢?可能是公案一樁。不過約翰生的這部字典卻跟徹斯特菲德扯上關係。原來,約翰生曾擬定了一則編字典的計劃,獻給徹氏,且親自拜訪他,但卻沒有得到後者金錢上的奧援,讓約翰生很失望。經過8年的編輯,字典終於完成,徹氏發表了一篇書評,自稱是這部作品的幕後功臣,讓約翰生非常生氣,於1775年2月寫給徹氏一封信,數落他一番,說他在編輯最困難的時候不在經濟上支援,等事成後卻急著搶功。
除了約翰生之外,還有幾個人說了類似的性名言。《興仁嶺重臨記》(電影《慾望莊園》)的作者伊芙林.華在1954年的一封信中說,「孩子就像生殖──快感短暫,姿態荒謬,花費嚇人」,只把「性」換成「孩子」和「生殖」,「姿勢」(position)換成姿態(posture)。美國著名演員約翰.巴利摩說,「性:花最少的時間,惹來最多麻煩」。愛爾蘭詩人布倫登.貝漢說,「花錢的性和免費的性之間的大不同是:花錢的性,其花費通常比免費的性少了很多」,與前句有異曲同工之妙。有一位無名氏說了以下這句話,「有段時間,大部份的男人在面對性的時候,很像把生蠔推進鑰匙洞」,根據這種說法,則連「快感短暫」都談不上了。最值得一提的是,諾貝爾獎得主、《百年孤寂》作者馬奎斯。據報導,有人問他最喜歡《百年孤寂》中的什麼角色,他回答說,「妓女」,因為她們有助於讓最大多數的人在最短的時間感到快樂,且沒有任何人知道。這種說法很像邊沁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福祉」,所以並不像「快感短暫」那麼負面。
人們對「性:快感短暫、姿勢荒謬、花費嚇人」這種說法有什麼評語呢?我花了很長時間上網查這方面的訊息,上網時,我長久處於興奮狀態,坐在電腦前的姿勢很端正,且幾乎不用花錢,套用「快感短暫……」的說法應該是,「快感長久、姿勢高尚、花費微不足道」。我找到的第一筆資訊是,《法國中尉的女人》、《捕蝶人》的作者約翰.傅敖斯在他的日記中所提供的:「徹斯特菲德有關性交的那句巧妙玩笑──費力很大、姿勢荒謬、花費嚇人,我討厭這句話,勞倫斯式的討厭,這只是對『性』的一種太文雅的心態,是對糟糕的狀態提供無用的補償。」日記的編者在註解中把「費力很大」改回「快感短暫」。我們從這段日記看出,作者跟主張「性比機器可愛」的D.H.勞倫斯站在一邊。第二筆資訊是德國心理學家漢斯.艾森克在自傳中的夫子自道:「我對於凡.德.維爾德(《理想婚姻》作者)所揭露的事情產生一種感覺,使得我以後變得很喜歡徹斯特菲德有關性交的那句話:『快感短暫、姿勢荒謬、花費嚇人。』他也許低估了快感的部分,因為他沒有閱讀凡.德.維爾德的作品。而藉由小心的處理,確實可以把花費降低,然而他(徹斯特菲德)說及的『姿勢荒謬』卻是正確的,只有這一點永遠註定赤裸的色情影片的荒謬成分多於令人興奮的成分。」我想在這兒補充,所謂的「花費」不只指金錢,也可以指精力,在性之中,金錢和精力的花費都可藉由小心處理來降低。
且慢,那「姿勢荒謬」呢?這一點也有緩解餘地,因為我們可以說,這兒的「性」不一定只指人類;動物如灰熊、貓、狗的性交姿勢在人類看來才荒謬吧。
剩下的重點就是「快感短暫」了。就西方而言,D.H.勞倫斯和亨利.米勒等作家鐵定會說,就算短暫又何妨?是的,快感雖短暫,但太不可抗拒,我們不會去介意花費(金錢或精力),只要行之以正道,花費的問題終究會拋諸腦後,剩下的也許只有一生難忘的美妙回味。墨西哥的諾貝爾獎得主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在《我的信仰》中也提到了「快感短暫……」這句話,但緊接著說,「儘管有短暫、花費和姿勢方面的問題,畢竟世上有誰會想放棄世界那發光、發熱的中心──情人的床?當我們默默無語從情人的床起身時,有誰不會想要把西班牙抒情詩人貢果拉的這句話留在枕頭上呢:『甚至面對黑暗,很可愛/甚至面對星星,很明亮』。」就東方而言,持「有花堪折直須折」、「有酒今朝醉」的文人不在少數,如波斯的奧瑪珈音和中國的李白等。春宵一刻值千金,性快感再怎麼短暫,也值百金吧。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無數的短暫也可能串成一條永恆的河。記得惠妮休士頓的歌吧:「我要一個剎那/……/當所有夢想的距離只有一個心跳之遙……/然後在那剎那中/我將感覺,我將感覺永恆。」快感就像心跳,雖短暫卻也串成宇宙永恆河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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