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遠
親愛的女兒:
爸爸現在坐在台北監獄牢舍的地板上,想著出獄之後,我們要去哪裡吃飯。
與妳一塊吃飯,總是這些年爸爸生活裡最愉快的回憶,不論是老爸下廚,還是上館子;從第一道菜到餐後甜點,我們的嘴巴如果不是用在咀嚼,就是拿來聊天。可是這樣的生活,必須因為老爸的個性,中斷個二十天。
這幾年,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對妳提及遲早要坐牢這件事,因為爸爸知道,台灣現在掌權的那幾個人,對民主的認知極其有限,所以,以爸爸的批評方式、力道,牢獄之災終究是免不了。也幸好我有這準備,這陣子見你對我坐牢之事毫不在意,還能說出「微坐牢」這樣子的理論,爸爸真的很欣慰,給妳一個「讚」。
我們就從「微坐牢」說起吧。爸爸人在牢裡,不能隨心所欲自由行事,可是身體雖遭禁錮,心思卻因此得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奔放機會。
妳也知道,爸爸一向忙碌,尤其忙著開會,如今,突然連續二十天沒有會開,還真的閒得發慌。不過,沒有人跟爸爸開會,我自己跟自己開,要知道,妳老爸最拿手的,就是在腦子裡的自說自話之後,源源不絕地生出各式創作,而「創作」,就是老爸這封信想跟妳聊的。
那天吃飯,妳談及妳最新的創作概念,是設計出一些想像的植物,我聽了直覺地認為,這會是一個有趣的project。
可是爸爸必須提醒妳,好的創作絕對不會只有形式。以妳這個概念為例吧,縱使創意支撐妳畫出十種想像中的植物,要是妳對這些植物提不出它們之所以有此外貌的說明,如:因環境污染而致此、因氣候變遷而致此、因搶食養分而致此、甚或因物種個性而致此,那麼,十種再具外貌想像的植物,也不過徒具外表而已,它們缺乏故事。而好的創作,就算再怎麼抽象,也都是有其故事或脈絡的,是可以引領欣賞者與他們各自的人生經驗相互辯證的。
記不記得前一陣子爸爸介紹妳看一堆抽象表現主義畫家的畫冊,其中Robert Motherwell以西班牙內戰的監獄鐵窗為主題的一系列畫作,讓爸爸看到的,反而是一種因為磊磊落落反對法西斯而帶來的心靈上的平靜,一種民主降臨之前的安寧;還有他一系列波浪沖打海堤、宛如潑墨畫的作品,當年爸爸在紐約看侯孝賢那部《風櫃來的人》,裡面年輕人在堤防上享受被浪花沖擊的快感,腦子裡第一個出現的印象,就是Motherwell這個系列。可見世界上許多讓人稱許的創作者,他們用的媒材也許不一樣,可是創作上的某些境界,語言卻是相通的。之所以相通,因為內容觸及的,都是在不同族群、社會、國家之中共通的議題,如社會正義、人性光輝、自由民主等。
所以,妳今天決定走創作的路,可是如果只汲汲營營於形式的創新,而忽略內容才是創作的源頭、主軸,那就有點可惜了。
創作的類型、規模各式各樣,有些創作如寫小說、繪畫,單獨從事即可;有些創作如爸爸這些年做的偽新聞寫作、電影、劇場表演等,非團隊不可。所以如果妳日後創作的模式也採團隊合作,一定要尊重合作者的意見、心血,這是創作者要有的基本道德、態度,妳要放在心上。
從去年開始,爸爸決定參與政治,「憲法一三三」的努力雖然功虧一簣,但是啟動了今年更大規模的罷免風潮;市長選戰之路雖然艱困,但是爸爸以及團隊高舉「價值」專攻政見的打法,相信也為台灣的民主開出另外一條路。
爸爸前面說過,創作有大有小,而「民主」毫無疑問是個非常巨大的創作,牽扯到的人豈止百萬人,爸爸身為這個創作團隊一員,今天分配到的工作就是坐牢二十天,以凸顯言論自由的需要補強。爸爸求仁得仁,無怨無悔,只是,鋃鐺入獄這段期間,正好錯過妳二十歲生日,這是爸爸最遺憾的事,只有出來再補妳一頓大餐了。在此同時,好好做妳的作品。
愛妳的爸爸
二○一四年十月五日於台北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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