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黯淡的人形」:莫迪亞諾作品節選
閱讀《紐約時報》2014年10月11日
下面是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 Modiano)的作品節選,他於周四獲得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大衛·R·戈蒂尼出版社出版(David R. Godine)。
摘自《蜜月》(Honeymoon),由芭芭拉·懷特(Barbara Wright)自法語譯為英語
在朱安雷賓,人們表現得好像戰爭根本就不存在。男人們穿着沙灘褲,女人們穿着亮麗的裹裙。他們都比英格麗德和希戈年長20歲左右,但這並不是那麼明顯。被太陽晒黑的皮膚和運動員般的體態令他們看上去仍然年輕,有種虛假的無憂無慮。他們不知道夏天結束之後事情將會變成什麼樣。喝開胃酒的時候,他們互相致辭。今年冬天能在梅傑夫訂到房間嗎?有些人更喜歡瓦爾迪塞爾,已經打算在德利塞朗山口找住處了。其他人不想離開朱安雷賓。他們有可能重新開放聖特洛佩的「海拔43」,那座白色的酒店就像一艘郵輪,坐落在馬賽魚湯海灘上方的松林之中。他們在那裡會很安全。在他們曬得黝黑的臉上,可以看到稍縱即逝的痛苦神色:他們將要永久這樣遷徙下去,到處尋找被戰爭饒過的地方,而這樣的綠洲只會越來越少……這處海岸已經開始實行配給制。你不能想太多,否則便會感到沮喪。這些懶散的日子有時會讓你覺得是在遭軟禁。你得在自己頭腦中創造出一塊真空。陽光普照,棕櫚樹在微風中搖擺,你得讓自己漸漸陷入麻木……閉上眼睛。英格麗德和希戈的生活和這些忘記了戰爭的人們沒什麼兩樣,但他倆不和這些人來往,也避免和他們交談。起先,所有人看到他倆那麼年輕都感到吃驚。他們是在等待父母到來嗎?他們是在度假嗎?希戈一再重複,他和英格麗德「在度蜜月」,就這麼簡單。這個回答不會讓這些普羅旺斯的客人們吃驚,只是打消了他們的疑慮。如果年輕人仍然到這裡來度蜜月,這意味着局勢還沒有悲慘到那種地步,地球還在繼續轉動。
摘自《失蹤的人》(Missing Person),由丹尼爾·韋斯伯特(Daniel Weissbort) 自法語譯為英語
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黯淡的人形,那天晚上在咖啡館的露台上顯現出輪廓,等待着大雨的停止;雨是從休特走後開始下起來的。
幾小時前,我們在事務所里又見了最後一面。休特和往常一樣,坐在大大的桌子後面,但他身上穿着大衣,所以真的有一種離別的氣氛。我坐在他對面給客戶坐的皮質扶手椅上。乳白玻璃燈明亮的光芒令我目眩。
「好吧,就是這樣,居伊……就是這樣……」休特嘆息道。
桌上有個孤零零的卷宗。或許它屬於那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浮腫的臉上總帶着一副驚恐表情的男人,他雇我們去跟蹤自己的妻子。那天下午,她在保羅-杜摩爾大道附近,維塔街的一家公寓旅館裡,遇上了另一個皮膚黝黑、面孔浮腫的小男人。
休特的花白鬍子修剪得很短,不過臉頰上已經有胡茬長出來了,他若有所思地撫着鬍子,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迷惘地凝視着前方。桌子左邊是我在上班時候坐的藤條椅。休特身後,幾個深色木製書架佔了半面牆,上面放的都是各行各業的地址簿以及各種年鑒,可以追溯到最近50年。休特經常告訴我,幹這一行,它們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他永遠不會離開它們。這些地址簿和年鑒構成了你能想像的最有價值的移動圖書館,它們記載着人物、事件和只有它們曾經見證的失落的世界。
摘自童書《凱瑟琳·瑟蒂都德》(Catherine Certidude),由威廉·羅達默爾(William Rodarmor) 自法語譯為英語,塞佩(Sempé)繪製插圖
紐約在下雪,我從位於59街的公寓窗前向外看去,街對面那棟房子是我開的舞蹈學校。大大的玻璃窗後面,穿緊身衣的學生們已經停止了足尖站立和擊足跳練習。擔任助手的女兒為了換下口味,開始向她們演示一段爵士舞舞步。
幾分鐘後我也會加入她們。
學生們當中有個戴眼鏡的小女孩。上課前,她把眼鏡放在一張椅子上,我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正在跟迪斯馬洛瓦夫人(Madame Dismailova)學習,也是像她這樣做的。戴着眼鏡可沒法跳舞。我記得跟迪斯馬洛瓦夫人學習的時候,我整天都在練習怎麼不戴眼鏡生活。人和事物的形狀失去了稜角,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就連聲音都好像被蒙住了。沒了眼鏡,世界彷彿不再粗糙,就像我睡覺前喜歡把臉貼上去的那個大靠枕一般柔軟、輕柔。
「你在做什麼白日夢呢,凱瑟琳?」爸爸會問我,「你得把眼鏡戴上。」
我照他說的做了,一切又恢復了日常的稜角和精度。戴上眼鏡,我就能以世界的本來面目去看待它。我不再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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