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的藝術固然在召喚那些轉瞬即逝的人的命運,同時也是對掌控這些命運的那隻無形之手的抗議。
Thomas Samson/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公布後,已經有人在質疑法國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 Modiano)的獲獎資格了,很正常,莫迪亞諾並不符合中國讀者期許的「文以載道」的艱重宏大文學形象,這些讀者,常常搞混了諾貝爾文學獎與和平獎。兩者在理想主義這點上應該同歸,而殊途的是:後者期望着成功,前者卻毫不在乎失敗。莫迪亞諾的小說,是失敗者的小說。莫迪亞諾在中國引進出版已超過十年。2012年我就在微博上寫到,我最希望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家是莫迪亞諾,我預測早了兩年,但實際上,他得獎晚了三十年。看看他的一句話,「我們這樣的孤兒,認幽靈為父緊緊跟蹤,卻被判處有罪。」就憑這一句莎士比亞級別的話,他在1972年就可以進入獲獎候選人的隊列。
這句話出自那一年他的小說《環城大道》(1972年),而他應該在1978年封筆,在這一年他寫出最著名的《暗店街》之後,此後三十多年,他不過在重寫這兩部小說。或者說,他一生的寫作主題已經由這兩部小說奠定,他其他的數十本小說都在為這主題增加枝葉、製造疑團、直至其形成一個巨大的迷宮,在這迷宮裡,人們如捉迷藏的孩子,最後遺忘了遊戲本身,被命運所召喚而消失在時代的迷霧裡。
莫迪亞諾出生於1945年,母親是一位比利時裔女演員,父親是意大利猶太人。莫迪亞諾一生在孜孜不倦地羅列那些關鍵詞:「臨時護照」、「古董騙子」、「假貴族」、「偷渡失敗」、「告密」、「放縱墮落的生活」……它們絕大多數歸結在二戰德國佔領時期的法國,那個彷佛道德飛地的一個時空。
那個時空之所以成為記憶迷宮的最佳寄生地,無疑跟德國佔領下的「維希政權」本身的曖昧性有關,取消了民族大義、取消了敵我之別,剩下的只有生存本身。為了生存的延宕而掙扎的人,「身份」成為他們的敏感詞,然而政權的不合法性帶來身份的虛空懸盪,當人們談及自己的時候必須依靠謊言,而謊言的特徵正是其衍生性,為了圓一個謊,必須無窮無盡地把新的謊言一個接一個地製造下去,結果意外製造了這個完美的迷宮。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給莫迪亞諾的授獎詞是「他用記憶的藝術,召喚最難把握的人類命運,揭露了佔領時期的生活世界」(for the art of memory with which he has evoked the most ungraspable human destinies and uncovered the life-world of the occupation)。其中the occupation在法文頒獎詞中寫作大寫的 l』Occupation,特指法國被德國佔領時期,但是我希望這是一個雙關的用法,我就可以曖昧地把後一句譯作「對被佔據的塵世的去蔽」,莫迪亞諾的小說在層層迷霧中,偏偏要uncover的是那些過去幾十年歐洲人不願意直面的黑暗人性,這黑暗因為佔據了每個人都參與的平凡俗世而更加難以啟齒,這是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所謂「平庸之惡」。
面對記憶,毋寧說新小說主帥、法國作家阿倫·羅伯特-格利耶(Alain Robbe-Grillet )和他更接近,電影劇本《去年在馬里昂巴》那些處於懸隔狀態的幽靈一樣的人,簡直就是從莫迪亞諾的小說走來的,他們拚命回憶着,直至回憶根本不可靠、混同於虛構之中。但是二戰後精神虛無的世界中,回憶因為難以直面的殘酷而只能接受虛構,就像一代孤兒不得不以幽靈為父,莫迪亞諾所有對時光的偵破註定沒有破案結果。但是偵破就是去蔽,就是一種絕望的抵抗運動。
時間的沙子不斷掩埋我們在虛無世界裡的短暫存留依據,但「我們將在流沙走到底。」(出自《環城大道》)——這既是莫迪亞諾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理想主義努力,又是他的價值取向。他的二戰故事裡幾乎沒有一個反納粹的英雄,只有掙扎着最後仍被迫淪落合污的失敗者,或者是因為拒絕合污而失去一切的狂狷者,還有就是不知不覺地投身與「平庸之惡」的幫凶們。
《暗店街》里反覆說:「我們身處一個古怪的時代」;《環城大道》的話更決絕:「我們活在見怪不怪的時代」,後者比前者更對當下時代有效。莫迪亞諾的藝術固然在召喚那些轉瞬即逝的人的命運,同時也是對掌控這些命運的那隻無形之手的抗議。他的那句「我們這樣的孤兒,認幽靈為父緊緊跟蹤,卻被判處有罪」, 與哈姆雷特的慨嘆似有聯繫:「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倒霉的我卻要擔當起重整乾坤的責任!」但莫迪亞諾無意於重整乾坤也不作無罪辯護,只是不斷地用小說洗刷傷口,抵抗遺忘的佔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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