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2012

真正的散步剛要開始

年輕小說家b和女人看完《普羅米修斯》,從電影院出來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但那附近仍然是人潮擁擠,熱門的PUB像是包裹堅硬外殼的原子彈,在巨大探照燈交織警戒中,等待裝載完畢,不久後便要朝這城市的中心投擲,死白一樣的黎明才會到來。

女人是幾年前認識的,那時候的b甚至都還沒有去當兵,一本狗屁小說也沒寫出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覺得這世界無聊透頂地幫某本男性雜誌寫情色專欄。女人剛好在那雜誌任職,女人跟b不一樣,那時候早已是歷經身心磨鍊的老靈魂,該壓搾出蜜膏來的擁抱澈底地擁抱過幾回,該用舌頭去舔的刀鋒一一舔過了,該從胃裡涓滴不少地吐出來的苦汁也吐完了,對她來說,b只是個腦袋填滿過多軟爛腦漿的文藝青年。

b和女人被人群推擠著,「你說什麼?」女人試著回應。b說:「要不要去散步?」
「散步?凌晨兩點?」
b有點猶豫,不知如何說服女人,「呃……我們可以去吃點什麼?」
「這麼晚了,會胖的。」
「呃……也是,那算了。」
「不然陪我走回家吧。」女人說,「不遠。」

他們離開人群,轉入一條小巷子,將吵鬧聲與不太重要的人類起源與異形入侵,都丟到白鐵做的垃圾桶裡,夜忽然像是被放入束口袋一般,嘶的一聲安靜清爽起來。巷子的尾端接了一座大型公園,b在走進公園之前的矮階跌了一跤,差點就直接趴進公園裡。

「跟剛才差真多。」女人說。
「就像溫度降了一刻度一般鮮明。」b模仿著瑞蒙.錢德勒的句型。
「為什麼想去中南美洲長住呢?」
「反正我只有一個人啊,又沒有什麼牽掛,想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生活看看。不這樣試試的話,就好像沒為自己活過一樣。」

其實不久前,兩人連朋友也不算,只是多年之後,b寫的小說在女人主編的雜誌裡刊出,才又重新聯繫上。b多了點從文學圈子裡沾染的調子,女人觀察他,確實跟過去有些不同,說不上好或壞,但過去覺得他那些天真過頭,不知人世險惡的部分,居然被他寶貝兮兮地留了下來,現在成了難得的價值。

「啊,現在好想聽Joni Mitchell。」女人說,「喂,你聽過Joni Mitchell嗎?在這樣安靜的夜裡,聽她搭著空心吉他,低吟般地唱歌,好像捉著心臟輕輕地搖晃。」
「聽過啊。」b說,「我喜歡她的Mingus,Jaco Pastorius幫她伴奏的貝斯,長長緩緩的旋律線,妳可以感覺到琴弦的優美彈性在胃裡彈著,又深又沉。」

就在大型公園的出口,對面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速食餐廳,女人忽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他問。
「還要再走一段路才會到我家喔。」女人說,「你要不要先回家,明天還要上班。」
「沒關係。」b說,「我喜歡散步。」
「喔。」
「那我可以牽妳的手嗎?」
「嗯。」女人考慮了三拍子心跳,「我又沒說不行。」
於是,對b和女人來說,這一夜真正的散步,才剛剛開始。

王聰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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