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怡
如果有種文字專門訴苦:每天只寫五十字就讓人頭暈,一唱出聲就令歌者與聽者共感而落淚。你認為煉成這文字要多少代價?
台灣女導演郭昱沂花了十二年追索,終於在2011年發行了紀錄片《女書.回生》,片中主角正是背負此文字的最後一位自然「女書」傳人何豔新。為了追尋這種女性用來訴說情衷的文字,世界各國學者都曾到中國湖南縣的江永村尋找所剩無幾的女書傳人,但無論如何努力記錄,卻也無法阻止這項文字凋零。畢竟女書和男人的「漢書」不同,它源自女性長輩和晚輩間在苦難中的交流、告誡、教導、及訴說,於是每個如同從「女」字生長出來的符號幾乎象形地纏繞了代代女人的歷史與情感。也因為如此,一旦學習女書並非來自苦難的認知與傳承,這文字便會在現今的教室授課中凋萎,重新成為如同漢字般的中性系統。
而唯一從生活與婚姻苦難中習得這種文字的女人,現在就只剩她了,何豔新。
江永是個小農村,即便到了現在,這裡的生活仍稱不上富裕,因此對於代代生存在那片荒蕪鄉野的女人而言,苦痛只是加倍。於是在江永村,和何豔新同代的婦女不會女書,但仍記得許多曾用女書譜寫的歌曲,尤其是婚禮中的〈哭嫁歌〉。想像一下:在每場婚禮中,新娘都會收到許多女性親友用女書寫的歌唱詞,內容全是在生活與婚姻中的苦難,為的只是在每場婚禮上,有人能把自己的苦難唱出來,一遍又一遍,讓心聲能傳到更遠的地方。即便過了五、六十年,這些女性一唱起歌還是哭,於是你看到灰髮蒼蒼的婦女在灰土地上的長凳坐成一排,而具有穿透性的唱詞則化為她們落了一輩子的眼淚。
然而儘管生活艱苦,何豔新也不是沒有笑容,甚至還是個愛笑的硬朗老太太。她和中研院的研究員劉斐玟成為結拜姊妹,因為喜悅而為她用女書譜寫結拜歌,也因為憤怒而用女書責怪她拜訪前不事先通知。於是觀眾慢慢發現,女書雖是一種憂傷的語言,但除了讓苦難被記住,更鍛鍊了女人對感受的掌控力。她們不只因此知道如何哭,還知道該如何笑、如何怒、如何自棄、又如何奮起。雖然文獻蒐集到的女書文字不到一千個,何豔新會的也就大約四百五十個,而且每個符號只有讀音,並無一對一的字義,然而這些文字留下的不只事件細節或感受的迫近,而是直接呈現了情緒的質地,是撫摸後得以掌握自我的語言取徑,是當她們面向姊妹時,那幾近心靈相通的咒語般感知。
於是這些文字符號的表面是心曲,內面則是共有的時間之流。康德認為一個人的抑鬱是受「時間」而非「空間」左右之症,因為當抑鬱者懷舊時,在意的並非年少時擁有之人事物,而是那段無法追回的時光。然而「女書」底下似乎就埋好了這獨特的時間經驗,於是一旦學會了,似乎連追尋青春的焦慮都得以安置。因為即便無法重來,你也知道有許多代人能與你回顧這些共享的生命經驗,並陪你一次次在歌聲中滌淨哀傷,晾曬直到下次必要的流淚。
又或者就像何豔新在片中一個淬鍊後的畫面:她訴說悲苦回憶,表情幽怨,接著直視鏡頭,幽默但堅毅地中止一切,「好了,不拍了。」 ●
■2012女性影展,主題為「敬!拾玖精神 Fearless 19」,以六個單元分別觸探藝術美學、性別認同、女性情欲、青春懷想與社會運動等多元議題。影展時間為10月12日至21日。詳情可上網:www.wmw.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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