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3/2012

王道還:王何必日利

《自私的基因》大概是最受誤解的演化生物學名著。卅六年來,購買、閱讀、評論這本書的衝動,都環繞著書名中的「自私」一詞,以為作者道金斯是在宣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人生觀,只不過以演化論為包裝罷了。

其實道金斯對於人性的看法,與古典經濟學鼻祖亞當.史密斯毫無二致,而達爾文演化論與古典經濟學,紅蓮白藕,本是一家。《自私的基因》想解答的問題,正是史密斯的觀察:無論我們以為人多麼自私,人關心別人禍福,以他人幸福為己任、又不求回報的性向,又明明可知、昭然若揭……此一性向即大奸巨惡亦不無有之。(《道德情感論》第一段,一七五九年)

人這種道德情感,或者叫做同理心,是怎麼演化出來的?對於演化學者,這個問題無異本行的聖杯—演化論的終極問題。《自私的基因》主旨正在論證:在演化中,合作之必要與必然。理由之一:利人就是利己。

說來這是老生常談了,用不著演化學者再學舌。一般讀者關心的是:人演化至今,氣質究竟變化了多少?盤據人心的主要是私欲呢,還是公利?二○○六年,德國學者發表的實驗顯示:黑猩猩在必要時會尋求夥伴合作,而且牠們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夥伴。不過牠們的合作行為都是功利性的,看不到同理心的作用。

九月廿日,哈佛大學的研究團隊發表的實驗結果,則證明:人的利他傾向似乎出自熱情的直覺,而理性反思才讓人變得冷靜、算計、因而小氣。實驗中,每個人都會賺到錢,但是研究人員請他們自由樂捐公積金,最後由大家均分。結果,人的決定時間越短,就捐得越多:十秒內就得做出的決定,手筆比較大氣;花更多時間思考,只會讓人變得小氣。

最有趣的是,要是同時請他們估計別人的捐獻,得到的數字總是一致的。換言之,沒太多時間思考的直覺組,估計別人捐得少。有充分時間思考的深思組,相信別人會多捐。直覺組很大氣,並不是因為他們對人性很樂觀。

有趣的是,參與實驗的人,有些直覺大氣、深思小氣;有些無論直覺、深思都很小氣。但是沒有一個人在深思後表現得比直覺反應還大方。

哈佛學者對於這個實驗結果,並不訴諸天性、基因之類的說詞,而是常識,與史密斯同調:利他的直覺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養成的,因此我們面對任何情境,直覺的反應都偏向利他。這個說法正好可為孟母三遷做注腳,令人不免好奇,想知道這種社會生活是怎麼出現的?是否可能改善?

對於這個問題,實驗結果中特別值得注意的線索是:理性算計會稀釋同理心。這倒不是第一次發現。以經濟誘因設計的政策與規則,往往導致相反的結果,學者早就在實務與實驗中發現。

兩個半世紀前,史密斯已注意到人的動機是多元的,追求私利是其一,同理心亦是強大的動機引擎;人未必是惟利是圖的動物。更重要的是,未來是由我們現在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塑造的。孫文曰:「有道德始有國家,有道德始有世界」,旨哉斯言。

最近大官討論所謂人才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總圍繞薪水打轉,並攻擊異議為「民粹」,莫非數典忘祖?

(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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