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7/2012

(書與人) 菜市場的拓樸學:劉克襄談新作《男人的菜市場》

言叔夏

1小紅帽的守護者
秋颱外環的微雨午後,和劉克襄(1957-)就近約在八德路旁的咖啡館。雖是接近下班時分,甫從華山藝文中心參加完TED x Taipei活動排演而趕來的劉克襄形色從容,依舊是慣常的輕便T恤與背包,維持著一種旅行者的姿態,彷彿城市的車水馬龍僅是其步履行經的一個畫片;如同在新書《男人的菜市場》裡那好奇、從容,且時時停駐腳步、思索物我關係的剪影,是一個「無時無刻在旅行」的人。

「我到一個地方去旅行,一定會去菜市場。尤其是愈邊緣的地方,菜市場和當地的人文、生態愈脫離不了關係。」在花蓮、埔里、大溪等地都「買過菜」的劉克襄如是說。某年過年與母親到埔里遊玩,發現當地即使是大年初二,也有熱鬧的市集可逛。「埔里的市場是沒有年節的。」他與母親興奮地在當地的市集裡買到許多平地幾不可見的野菜,也開啟了他的菜市場旅行學。2008年到東華大學擔任駐校作家時,他用雙腳拜訪了整條花東縱谷的部落,菜市場也不例外。劉克襄說,花蓮的市集很有意思,許多賣菜的小農都是阿美族,賣的菜也和西岸大不相同,絕大部分是連原住民本身也不盡了解的陌生野菜。這些野菜多半來自摘採而非種植,與土地的關係更為密切,其背後所延伸開來的知識景觀更是令人為之著迷。「我試圖把每個在市場裡可見的作物視做一個對象,通過對作物的叩問與探詢:它是從哪裡來的?它和人的關係是什麼?它擁有著什麼樣的時間性?透過買菜的行動,能更加清楚地知道這些日日被我們食用的食材背後所隱伏的問題與危機。」

書名為「男人的菜市場」,自言買菜買到比一般家庭主婦還有心得的劉克襄笑說:「小紅帽是需要男朋友陪她去森林的,因為森林裡到處都是大野狼。」劉克襄說,人類即使擁有生物系裡最為古老而穩定的消化系統,這套「古典」的系統也無法辨識、因應工業時代來臨後被大量精密改良的「外星食物」,而漸趨疲乏病變。因此,男人必須攜帶知識陪同女人進入菜市場,在消化系統的第一線閘道,扮演守護與把關的角色。

「菜市場是一個遠比你想像來得複雜的地方。除了反映在地生態的面向,也隱伏著市場機制的問題。」曾與太太在金華街的豆腐店買到一塊一百五十元的板豆腐,店家堅持使用上等檜木做為模板,也標榜使用非基因改造的有機黃豆。劉克襄表示,「有機」的概念在國內行之有年,顯示愈來愈多人關心自己到底吃下了什麼,可是「有機」的概念內部也潛藏著一定的問題。經常索性化身為「小紅帽」到菜市場買菜的劉克襄敏銳地指出:「你到菜市場去,也會看到路邊的小農在菜攤上擺著『有機栽種』的招牌,他們不一定完全理解這些概念,可是他們知道消費者想要看到什麼。」也因此,在供需關係如此緊密甚至趨向於符號化的年代,劉克襄提出一種反向的思考──藉由親自進入市場聞問、探詢,以及與菜販聊天的過程,準確地向販售者表達自己對食材的需求,「當愈來愈多人這麼做的時候,整個生產機制就有可能發生革命。」

2水果的南方思考
相較於對糧食蔬菜警覺性的審視觀點,劉克襄在〈水果的身世〉一輯中所表達的卻是另一種抒情的想法。「水果的進化相對於一般食材來得快速許多,淘汰機制活潑,競爭也十分激烈。隨著城鄉差異的變化,許多童年時期在鄉下吃過的水果,已經不復存在於城市賣場的貨架之上,甚至連傳統市場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對我而言,許多『老水果』的滋味都是一種貯存記憶的味覺空間。」咬一口酸不溜丟的小土楊桃,讓人酸得直掉眼淚,劉克襄說那種滋味讓他想起童年時住家旁邊的楊桃樹,這種城市裡已不復見的土楊桃,勾連著記憶與時間的津液,常令他真切地感覺到時光的翻湧。

這些以個人私密記憶做為起點的探問,引領書寫者進入了果物身世的地層探索。「對於水果,我有一套自己的南方思考。」劉克襄說,現今主流的台灣水果,絕大部分是從南洋引進,經過長時間的改良與進化,才有如今適合台灣人食用的甜美風味。「許多人以為我們對水果的品味是來自歐美的影響,事實上,遠在殖民時代,南洋的果實就已經由航海來到台灣,在這裡生根、播植。」也因此,對劉克襄而言,「水果的身世」所揭示的是另一套完全不同於現今學院主流殖民論述的歷史觀。劉克襄說:「許多人認為我從事自然書寫,是在地、本土的作家。我個人並不如此認為。我覺得台灣的文化界長久以來都被政治論述綁得太死,這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而自然書寫正可以提出一種全然不同的知識地景,真正從物種的角度去詮釋歷史。」也因此,這幾年嘗試各種不同形式的寫作方式,劉克襄試圖從知識框架的根本結構,去對寫作的概念進行顛覆。從上一本《十五顆小行星》到《男人的菜市場》,劉克襄說:「不知道作者的讀者初次讀到,一定會以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作者。唯一的相同點可能是:每一本書都是我用雙腳走出來的。」

3 等待一朵花的名字
經年行走台灣各地、曾在關渡河邊蹲踞一年,為的只是觀測野生鳥類的劉克襄,自言從沒想過可以將「自然書寫」的腳步走得如此之遠。延續前幾本書的創作模式,書中的照片與植物插圖都出自劉克襄本人的手筆。「有時為了畫一株植物,必須蹲在它面前長達兩、三個小時,只是為了觀察葉脈的紋路。」他說著打開隨身攜帶的牛皮紙筆記本,讓我們看他在香港嶺南大學客座時,野外素描寫生的一株石筆木。「畫好時幾乎落淚。因為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更多的時間去等待它。」劉克襄不無傷感地說。同一條古道定要重複走上七次,途中的一草一木都能分明辨識;「年輕時沒有這麼大的感觸,這幾年年紀愈長,愈感覺到人的生命是極有限的時間,轉瞬即逝。所以每次走同一條路,來到同一個地方,看見它們還在那裡,我就覺得安心了。好像只是去探望一個老朋友,看看它們最近好嗎。」

耗竭肉體與生命的時間,以等待一朵花的話語,甚或者僅只是一個名字。如同劉克襄用雙腳走出的《男人的菜市場》,走進尋常街巷的庶民景觀,在看似重複的日常時間裡,彎身向街市的老嫗探問一株植物的身世,從而輻射定位做為「人」的自身,究竟身處於哪一種時間的河流之中?該選擇什麼樣的航向與行旅?還有那些旅途中的食糧。於是,「男人的菜市場」除了具有知識學上的意義,不啻透露與表達了一種責任與義務,而指向了一種拯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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