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2012

20年前龜山島

終於將告別這片夜暗的海岸,告別年少曾經仰看北斗七星的頭城,讓所有遙遠記憶更遙遠,讓應該切割的無謂感傷全然切割,告別就要轉身,不再有任何意義。

四十歲,必須是生命的分水嶺。

路過頭城,真的是頭也不回,一路踩緊油門,到北關,才放緩速度,灰茫的太平洋,欲雨未雨的龜山島終究像是不渝的戀人,靜靜向我揮別。北關過去,宜蘭人就開始黯然思鄉,很多年流浪之後,小說家黃春明決定重返他的家園。

很多年以前,去黃春明的公司看他,知道我即將遠行,二話不說,拿了一雙公司出品的運動鞋給我,說這雙鞋很好走路,你就穿著去吧。

問他說,多久不曾回宜蘭了?他摸一摸頭,笑的很豪邁,江湖氣的答說:為生活奔波啊。再問他說,最近有沒有寫小說?他張大了嘴,一時語塞,竟然沉默了。

很多年以後,多次路過黃春明的宜蘭,有時從梨山經過武陵,穿越一個名叫「四季」的泰雅族部落,蘭陽溪上游,一直思索,怎麼有個如此美麗的地名,四季?四季如春嗎?泰雅族人怎麼去詮釋?壯麗挺秀的山巒與潺潺湍流的河谷,泰雅族人百年前不愉快的恥辱的記憶吧?關於吳沙拓墾古名葛瑪蘭的宜蘭、屠殺以及趨逐。

那麼,歷史的課題就還給歷史。

冬冷夜暗,四十歲以後,漸矇的視野所見,依然是不朽的北斗七星,依然是翻騰的浪潮拍岸。隱約的茫白,是海與陸地的接壤。不再是虛妄、驕縱的青春年少,而今我所面對的晚潮,卻也不再悸動,只有生命平靜的入定,又是如何?

紅燈籠綿延的很長很長,像一串紅熟的柿子,冬冷的夜暗,感心的一種溫慰,堤岸過去的廟埕,謝神戲賣力演出,一群已經兒孫繞膝的歌仔戲演員,演出前爭先告訴我,她們童年學戲,至今不悔的選擇,聽著,我的眼角也不禁微熱。

越過堤岸,就是沙灘,隱約之間,一排長長的腳印,是我年少時曾經遺留下的嗎?沙灘上的腳印終會被潮水沖刷,被風吹散,而鐫刻在心中的,卻是永遠。

永遠又意味著什麼?……

日記裡歲月印證的褪色墨跡?告訴我,贏取又怎樣?失去又是怎麼樣?只是印證自己深怕失去,變得虛茫、無助並且那般寂寞嗎?

現在,我一個人站在這裡,站在這片冬冷夜暗的海岸,既不寂寞,也不孤獨,我明明白白確定自己存在這裡,生命真實在泰然。

仰首的星空,鼻息之間的微腥味,我所惦念的,此去五海里之外的龜山島,夜暗之中,我無以準確的尋找到它的定位,只知道它一直在那裡,我就能知悉,我是笑的很欣慰。

龜山島,入夜之後,靜靜沉睡。

而我卻必須趕路,走九彎十八拐的北宜路返回軟紅十丈的台北,我是很不甘願的,但是我仍需歸去,而後將島逐漸拉開距離。

至少,今晚,龜山島會伴我入夢。





夢中的龜山依然彷如是夢。

那般遙遠,不真切,二十年前的花蓮輪,子夜航行,矇著詭譎、濕冷霧氣的白色船身,劃開黑色的晚潮,白而蒼茫的浪尾,一下子遠了。

我的沉默是來自於對島的未知。朦朧中的斑白,是島萬年來的滄桑嗎?水手淡然的說,是海軍艦砲演習留下的傷痕:他們把關山島當成靶標,每年轟它幾回……

島上的羊群以及住民呢?

住民早被遷移到對岸的頭城,羊群還荒蕪、冷寂的島上嗎?低首咀嚼著丘陵上的草葉,偶爾抬頭,只有茫漫的海……羊群也會有鄉愁嗎?

無以返回的龜山島民,擁有最接近卻又最遙遠的鄉愁。

依然環繞著島的海域作業,依然是也穿過窗子,年邁的阿嬤幽幽然的向孫兒提及昔日初嫁,從頭城搭著柴油木殼漁船到龜山島,逐漸接近,逐漸羞紅起來的容顏……孫兒們少人注意,凝神在跳躍、閃爍的電視畫面上,留下阿嬤逐漸緩慢、時續時斷的喃喃自語。

阿嬤的五十年前,那時的阿公呢?壯碩,有著古銅膚色的少年打漁人,向晚時船靠頭城港岸,卸魚空閒之時匆匆去小街的雜貨店為初嫁、嬌羞的妻子買胭脂、水粉……

阿公的臉,還可以預知生命裡不被輕侮的固執與率性。放大後的黑白相片掛在廳堂中央,瞇著眼,深得向海上波瀾的皺紋,不自在的似笑非笑,粗礪的、寬闊的肩膀,承載歲月多少的苦楚、無奈,相信他一直監執到生命終結的最後一刻。

我妥協了什麼?背叛了什麼?都已不再重要。彷彿看見窗外那一大片茫茫海域,忽然沸騰了起來,形成無邊無涯的白氣,一下子龜山島被掩蓋無蹤,一種時空裡的失憶、蒼茫,生命渺小如塵沙。

我妥協了什麼?背叛了什麼?試圖在生命的失憶中去尋求不想回首的二十年前,任性與自傷截斷了往後原可以擁有更大可能的旅路,捏碎了自我所一向期許的夢想與希望。站在二十年前的花蓮輪後甲板上,黑夜與黎明最後的接壤,彼時還很年輕的心已沉甸一如老者,那樣如黑夜與黎明的相互撕扯,竟致無以面對自己。

老漁人的阿公應該不會有如我的問題,純然的心境,為生活在凶惡的海浪之間拼鬥,還是多少有著少女時代的阿嬤偷閒買胭脂水粉的浪漫?



曾經傾往胭脂水粉的浪漫。

曾經有著白膚、深眼、豐盈、長髮的妻子,曾經只想尋求一生平靜、溫美的生涯,一起好好把孩子養大,白髮的下半生,攜手相伴,共話昔日青春種種,終究,相異的認知與不可得的相惜撕裂了最初的盼望。

我還深切記得二十年前的花蓮輪一等臥艙,她正沉睡,睜著一雙眼,盯著圓形的船窗,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船笛聲響,混濁沉悶,隱約的水藍閃光,趨前探首,幾艘在不安的波濤間起伏動盪的漁船正在奔忙作業。清晰地,走道急促的腳步聲。

推開通往後甲板沉重的艙門,冷慄的風撲打而至,濕濡的鹹意以及微微刺痛,水手回過頭來,他正抽菸,燒紅的煙頭一閃一滅,彷彿初夏時野薑花間的流螢。

睡不著嗎……?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很淒冷,在睡一下嘛。

水手說著,隨手遞過一支煙,並且替我點燃,兩個人默默的相對抽煙。

黑暗的太平洋,花蓮輪用力切割過的凝重、強硬的海,碰撞、嘶吼的濺起銀亮水沫,左側竟然異常清晰的紅紅燈號,時閃時滅──啊,龜山島燈塔……

水手輕呼著,臉色忽然靜肅起來,船笛又沉濁的叫了幾聲,船身明顯往右大弧度挪移,輪機運轉的聲音加大,微微傾斜,有些暈眩。

前面有一大片暗礁群,船的航道要和關山島拉開距離,一方面要避開作業的漁船隊……那些打漁人,都是龜山島民,去年,全數遷移到對岸的頭城,現在島上只有軍隊,平民不能再登入。你?來花蓮新婚旅行嗎?我看見你的妻子,髮上還插著紅花……

歸寧宴客,妻子的雙親在鳳林,就從台北到宜蘭,走蘇花公路到花蓮,在搭東線列車到鳳林。

恭喜你們,白頭偕老。

我輕聲道謝,把手裡的煙抽完,而後用力向船身劃破的白浪間擲去,星光一閃,無影無蹤。

很多年以後,在一等臥艙下舖沉睡的長髮女子,終成陌路,彼此離開彼此,另尋天涯。

花蓮輪擱淺,我生命所期盼的,平靜、溫美的婚姻也相對擱淺,人生的暗礁那般尖銳、殘忍,我是怎麼一回事?想要再搭一次花蓮輪,它擱淺後立即被解體,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航行過龜山島的背面,在也沒有任何機會……

我終將告別這片夜暗的海岸,告別年少曾經仰看北斗七星的頭城,讓所有的遙遠記憶更遙遠,讓應該切割的無謂感傷全然切割,告別就要轉身,不再有任何意義。





林文義,台北市人,一九五三年生。國立台灣藝術專科學校廣播電視科畢業,林文義的散文創作在《千手觀音》以前是浪漫而唯美的,暴露個人私密情感;其後則以現實人生為素材,關心土地、關心芸芸眾生、關心歷史、關心台灣地理,近期的台灣經驗寫作,餘有浪漫主義時期的滄桑感,又具有現實主義的批判性。著有散文集《三十五歲的情書》、《母親的河:淡水河記事》、《手記描寫一種情色》、《蕭索與華麗》、《多雨的海岸》、《茱麗葉的指環》、《時間歸零》。


〈二十年前龜山島〉即是對一個父母親留在鳳林的女子失約的回憶與感觸,從龜山島、花蓮輪的記憶悠悠寫起,因為新婚的航程就是從台北搭花蓮輪、經龜山島到花蓮,再搭車到鳳林。再次經過龜山島,湧現多少相關的記憶……


這些記憶包括關山島與宜蘭的相繫,宜蘭與黃春明的緊密關係,因此,第一節是車經宜蘭的泛泛記憶,黃春明、四季、吳沙、歌仔戲,都是與宜蘭相關的人物,事蹟、回憶,而龜山島永遠在宜蘭的海上靜靜守候,再認識宜蘭的人的心中穩坐。這時,冬冷夜暗的海岸,事也逐漸曚的時候,四十歲的多情男子翻湧的情緒,瑣瑣碎碎,都在風中飄飛。

第二節,寫出作者印象中的龜山島,他以老漁夫恆久的愛襯托自己短暫的婚姻,妥協與背叛的衡量,任性與自傷的檢討,多少有些唏噓。而龜山島的永恆存在,與人類短暫的情愛,又成了諷刺性的對比。第三節,則實際回憶花蓮輪上新婚、歸寧的旅程,水手的祝福、龜山島的暗礁,而龜山島的暗礁又有隱喻的暗示作用。全篇看似凌亂的回憶,其實又有著大而小的寫作秩序:泛泛宜蘭、龜山島、花蓮輪。而龜山島的暗礁、花蓮輪的沉沒,又是自己婚姻的象徵。浪漫的林文義,從這裡可以看出是散文寫作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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