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2013

過冬

房慧真
報紙的用途,是充當簡易衛生衣,多塞幾層在衣服間,和積滿泥垢的身體醞釀出些微的暖意。那泥垢是千千萬萬不能搓掉的,天寒地凍,人必須學著與汙垢共處,有了油脂保護,才不至於失溫。

在街上,沿路收集紙箱和舊報紙。雨過天晴,收集被人丟在路邊,龍骨歪斜的破傘,收集穿過即丟的一次性廉價黃色雨衣。像螞蟻一樣辛勤收集,沿街囤糧。趁下一波冷鋒來襲之前。趁濕寒凝重的灰色雲團,尚未覆蓋整片藍天之前。趁天空還未流淚之前。趁北風還未磨成一把鋒利的尖刀,吹來還不那麼切膚刺骨之前。如果流浪夠久,運氣夠好,還可以撿到一輛廢棄的鐵馬,不是自行車,不是腳踏車,就是一匹負重的鐵馬,帶上過冬必備用品,尋覓大半個城市,找一處稍可避寒的所在。

難捱的夜晚,商家終於把鐵門拉下,這時才進駐騎樓,三面透風的騎樓。先測量風從哪裡來,張開兩把破傘,交疊連綴成一大朵傘花,便是一面薄脆的牆,勉強擋著風。底下多墊幾個從回收阿姨手上搶來的紙箱,地底升起的惡寒,仍是一陣一陣。紙箱接了地氣,難免受潮,明早出太陽時要記得曬乾。報紙的用途,是充當簡易衛生衣,多塞幾層在衣服間,和積滿泥垢的身體醞釀出些微的暖意。那泥垢是千千萬萬不能搓掉的,天寒地凍,人必須學著與汙垢共處,有了油脂保護,才不至於失溫。最外層套上廉價黃色雨衣,層層包裹得像一個木乃伊,結繭成蛹好過冬。如果行有餘力,可以在街邊撿隻貓或狗,想辦法為牠弄一點吃的,牠便死心塌地跟住你。窩在心口,發燙的懷爐,你溫暖牠,牠溫暖你,一起過冬。

寒意滲透骨髓,如真受不了,可以去便利喝碗熱湯。曾看過浪人這樣的喝法,在關東煮裡撈一顆水煮蛋,裝一碗湯。一塊百頁豆腐,裝一碗湯。一塊苦瓜鑲肉,裝一碗湯。重點是那三碗冒煙的湯,熱湯暖腸胃,一股暖流從頭到腳,通體舒暢。儲備於體內的熱能,應該還夠熬上一晚,十度以下的低溫。只是不知道,到了明天,還撿不撿得了足夠的寶特瓶來換買湯錢,畢竟冬天喝飲料的人少。

在外過冬的,還有流浪貓狗。流浪狗合群些,兩、三隻靠在一起取暖。三五成群的狗兒礙人眼,通常被放逐到城市的邊沿去,河濱荒地芒草間,撥開來,窩著一家子狗,同花順的兄弟姊妹白日追逐互咬,晚間相濡以沫。也有母狗剛產下一窩狗崽,嗷嗷待哺,降生的時序不對,怕是熬不過這一冬。

城市裡的浪貓不那麼顯眼,貓的稟賦使其可三度空間飛簷走壁,遁走無形。貓的孤僻則讓其只能各自藏身,好自為之。冷天裡四隻腳連同尾巴,一同藏好收妥,只剩身體端坐成一個蒲團。貓臉上的表情彷彿老僧,疾風呼呼,入定隱忍著苦。老一點的社區,有貓出沒的地方,夏天放潔淨盆水,冬天放紙箱、舊衣服。新一點的大樓,浪貓潛入停車場,躡手躡腳跳上還熱著的引擎蓋,藉著漸漸消退的餘溫,挨到天明。天明只留下一串貓腳印,髒了名貴車,管委會趕盡殺絕,絕不寬貸。

忠孝東路上有個婦人在賣烤番薯。夏天時,整個城市像個大火爐,婦人的謀生工具是個小火爐,爐內吊著番薯,烤得熱烘烘地,沒人想靠近。她帶著兩個孩子,大孩子會跑會跳,時常趁婦人不注意,竄進便利商店裡,聽叮咚叮咚聲,也偷點冷氣。另一個襁褓中的娃兒被栓在嬰兒推車上,他的小哥哥不太耐煩陪著他,他的母親為了想多做點生意,將攤子推到馬路邊,將他留在騎樓下好避毒辣的日頭。大孩子自己找樂子,小娃兒哭鬧不休,母親只能用眼角餘光瞄瞄他們,愁眉苦臉著,因為生意實在差。

上下班尖峰時間,每天吸飽廢氣粉塵。從夏天賣到冬天,生意才終於有起色。有一天我去跟她買,居然全都賣完了,只剩下零星幾條小番薯。婦人說不算我錢,通通包給我。過了這個冬天,一切都會好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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