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12

回憶的小巷

舊,是故事,也是回憶。舊,才有故事、才有回憶

走在濟南路上,一條小巷吸引了我的注意。
為了寄些東西到國外的住處,我從濟南路二段,沿路散步,經過金山南路高架橋前的行人穿越道,最終抵達了杭州南路的郵局。回頭再走回濟南路時,特別選了對街的那一邊走。
經過了可以整天都吃得到早餐的早餐店與人聲鼎沸的小麵店騎樓,有一小段路是令人懷念的紅磚道。垂直於紅磚道旁延伸出去有條不起眼的小巷,巷子被一面頹圮的圍牆圍著,開了一道極窄的入口。巷子裏頭低矮的屋簷、屋簷上的苔蘚藤蔓、家家戶戶前熱鬧的植栽,特別是,那靜僻的氛圍強烈吸引了我,我於是不由自主地帶著一探桃花源的虔敬,輕手輕腳往巷子裏走去。
雨,開始從臺北灰濛濛的天空飄了下來。
曾聽老人家說過,兩百年前的臺北城遍地雜草,移墾而來的先民,多在艋舺落腳。臺灣,在一八九五年割讓給日本後,艋舺才被改稱為更接近日語發音的萬華。在日人「市街改正」都市計畫裏,許多我們現在仍沿用的行政區與道路被規畫了出來,臺北城終於逐漸擴張成為一個現代化的都市。因此,在日據時代,隨著建設的進步,人們慢慢以萬華為中心往外擴散、遷徙。中正區曾被稱為幸町─幸福之町─是鄰近萬華的重要町區。一九九○年以前,在現在的臨沂街與濟南路之間的許多巷弄裏,以舊日本交流協會為中心,住了許多日本家庭,使得濟南路和風甚濃。
而眼前的小巷,是否曾是百年前日人在幸町初建時的落腳之處?
就算不是,這條小巷裏的屋子也真是夠舊的了。
因為陰霾的天空,與空氣裏潮濕的氣息,使得這條小巷更顯陳舊。這裏的房舍有著臺灣傳統住家的味道,卻也具有日本房舍的基本結構。那種中日合璧的臺式美感集中在這方寸之地,以屋瓦與牆面層層交疊,使得這條僅五十公尺左右的小巷有了種特殊的風情。像是忘了圍牆外已經改朝換代了好幾十年的世界那樣,歲月,在此靜止,這小巷,因而還透露著一種無論風雨的堅強氣質。灰色生鏽的鐵窗裏框著的紗窗是綠色的,而綠色紗窗裏的小屋雖然陰暗,卻隱約有兩點紅光浮動。那是神桌上的電燭。
已是下午五時許,家家戶戶門外的香持裏大多已插上了向天公祝禱的香。
裊裊香煙與蚊香、飯菜香一混合,便是典型的「臺灣香氣」。在某些房舍的角落,整齊排列著小型盆栽,深淺不一的綠與形狀各異的花朵、葉瓣,隨意交纏、錯落著,並倚靠著後頭的井字窗。花盆與窗櫺已十分老舊,卻因為那窗井的襯托,畫面便剎那間雅致了起來。此時若非飯菜香、蚊香,與線香交揉的香氣撲鼻,我幾乎要以為自己身在京都的某個角落呢。
那香氣……是童年時,老家的某個角落。
客廳紗門邊的蚊香是我點的,祖堂裏的線香是爺爺點的,而飯菜香是廚房裏的奶奶張羅的。更小的時候,當蚊香還輪不到我點的時候,傍晚四、五點,是我和巷子裏其他同樣住在日本房舍裏的孩子們的遊戲時光。那時,茉莉花的黑色種籽也好,從龍眼樹上掉落的龍眼也好,巷子口大片雜草地上漫飛的蜻蜓與黃色粉蝶,還有奶奶從樹上用竹竿黏下來給我玩的蟬都好,所有的花草、昆蟲都被孩子們取來,拿去扮家家酒了。
有陣子,巷子口來了個外省老兵,扛著一簍竹子,賣起了竹篩與竹製品。老兵很親切,會做竹筒槍,免費送給孩子們玩。我也得到了一只,只消把龍眼子塞進「彈道」,用竹筒後方的把手一推,「啵」一聲,就可以將龍眼子朝目標射出。我特別喜歡用竹槍攻擊抓來的昆蟲,用龍眼子把牠們全都一槍打死,然後哈哈大笑。有時,在那個年紀所能體會的樂趣,真是既天真又殘酷。後來,竹筒槍以危險為由,全被大人們沒收了。接著沒多久,老兵亦沒再出現。
孩子們玩到五點半左右,家家戶戶的婆婆媽媽便會站在大門口叫喚自家小子,各種腔調方言往黃昏色彩斑斕的天空齊聲放送。奶奶會用客家話呼喊著:「瀅巧,歸來洗身食飯囉。」
聽到叫喚,管他手上握著什麼花草昆蟲統統往那塊大草地一丟,玩得滿身大汗的我飛穿過奶奶身旁、快快跑進大門,通過井字格窗,通過高高低低的盆栽─變色木、三角玫、沙漠玫瑰─通過紗門、客廳、下廚房的臺階,通過空氣裏輕蕩著的蚊香、線香、飯菜香,拉開厚重的木門,進入了水泥地的洗澡間,錫桶裏的洗澡水還是溫熱的,冒著騰騰蒸氣。我嘻嘻哈哈脫光衣服坐上潮濕的木頭小凳,等奶奶幫我洗好澡後看卡通,然後便開飯了。
曾經以為只有鄉下才有的日本房舍與田園生活,原來在臺北也有。或許就在這條小巷中,許多孩子有著與我相似的童年回憶。
在英國念書時,一位馬來西亞朋友曾不解地問我:「臺北在電影裏怎麼看起來都灰灰舊舊的?」
然而,一個城市不就是要舊,才美?
於是,我想這麼對我的朋友說:在這些縱橫交錯的新街舊巷裏,臺北,的確有一種老態,但這老態風韻猶存。舊,是故事,也是回憶。舊,才有故事、才有回憶。舊,才能讓人接近於相信永恆之可能。
濟南路和金山南路這一帶雖位於市中心,卻像在城市裏某個猛然被遺忘的角落。面對附近如雨後春筍冒出的豪宅高樓,大隱於市,依然故我,生活步調和我兒時幾乎沒什麼改變。那些攤販、市場裏的菜販、早餐店的店家,還有雜貨店的老闆,全都是幾十年的老面孔。若不多想,真要令人以為這個角落可以自給自足,遺世而獨立呢。這裏,沒有市中心該有的快節奏,那家再多便利商店開幕也開不倒它的雜貨店仍慵懶矗立著,一樣的裝潢賣著一樣的麵線,已經三十幾年了。
老與舊之美,是因為故人、故事、故地;必須至少有一樣留下,存在這世上。對這條小巷來說,是紅磚道與老房子的存在,才使得它有股「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氣質,如此耐人尋味。
小巷之外,眼前的濟南路正是交通顛峰時刻,車流繁忙如昔,與小巷裏的靜謐脫俗有著極大的對比。離去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小巷,屋裏的日光燈已不疾不徐,一盞盞亮起,線香走到了盡頭,餘煙竟是特別地白濁。幾日後就要出國的我,把對這小巷的萬縷想像與思緒,在圍牆裏留下了,而小巷在我心底勾起的兒時回憶,卻在輕極如棉絮飄動的細雨中和我一同悄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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