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12

流浪的本義

每一座城市都會有一個主題,往往用一條中心大街來表現。是尊古?是創新?是倚山?是憑海?
巴塞隆納的主題很明確,是流浪。
全城最主要位置上的那條大街。就叫流浪者大街,叫得乾脆俐落。它的正式名字應該是蘭布拉大街,很少有人知道。
這條大街是逛不厭的,我先是和夥伴們一起逛,不過癮,再獨個兒慢慢逛,逛完,再急急地拉夥伴們去看我發現的好去處。夥伴們也各自發現了一些,一一帶領過去,結果來回走了無數遍,腰痠腿疼而遊興未減。於是相約,晚飯後再來,看它夜間是什麼模樣,大不了狠狠逛它個通宵。
來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這裏賣藝賣物,抖出百般花樣,使盡各種心智,實在是好玩極了。
我也想過,世上的商街也都在賣藝賣物,司空見慣,為什麼這裏特別吸引人?
首先,這裏渾然融和,主客不分。不分當地人和外來人,不分西班牙人和外國人,不分東方人和西方人,大家都是流浪者,也不分嚴格意義上的賣者和買者,只是像「賣者」和「買者」一樣開心晃蕩。
其次,這裏洋溢著藝術氣氛。所有的賣家多半不是真正的商人,是昨天和明天的行者。只因今天缺錢,便在這裏稍稍鬧騰。主要不是鬧騰資金和商品,而是手藝和演技,因此又和藝術銜接在一起,光鮮奪目,絕招紛呈,就像過節一般。
第三,這裏籠罩著文明秩序。不知什麼時候形成的規範,在這裏出現的一切,必須乾淨、文雅、禮貌、美觀,不涉惡濁,不重招徠,大家都自尊自愛,心照不宣。這就使它與我們常見的喧鬧劃出了界線,具備了國際旅遊質素。
這些特點,在我看來,全都體現了世間一切優秀流浪者的素質。他們的謀生能力,開闊心境,自控風範,物化為一條長廊。其實,這也是一切遠行者的進修學校。
我一直認為,正常意義上的遠行者總是人世間的佼佼者。他們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時時都需要面對未知,如果沒有比較健全的人格,只能半途而返。
有人把生命侷促於互窺互監、互猜互損之中,有人則把生命釋放於大地長天、遠山滄海之間。因此,在我眼中,西班牙巴塞隆納的流浪者大街,也就是開通者大街,快樂者大街。
巴塞隆納流浪者大街的中間一段,是表演藝術家的活動天地。有的在做真人雕塑,有的在演滑稽小品。
真人雕塑在歐洲很多城市都有,人們因為看慣了普通雕塑,形成了視覺慣性,突然看到這幾尊雕塑有點異樣,總會由吃驚而興奮。很多行人會與「雕塑」並肩拍張照,「雕塑」會與你拉手、摟肩。拍完照片,你就應該往腳前的帽子裏扔點錢。
有的旅客小氣,不與「雕塑」並肩、握手,就站在邊上,讓他做為街景拍張照,以為可以不付錢。這種「偷拍客」在這裏有點麻煩。快門一響,「雕塑」警覺,一看有一個小姐快速離去的背影,就會從基座上跳下來去追趕。於是,一尊埃及法老金塑在邊追邊喊一名滿臉通紅的金髮女郎,一座渾身潔白的希臘偉男石雕在阻攔一名黑髮黑衫的亞洲女士,這情景實在好玩,往往引得周圍一片歡呼。
無論是金塑還是石雕都笑容可掬,語氣間毫無譴責:「小姐,我能不能再與你照一張?」小姐當然連忙給錢,「雕塑」收下後還滿口客氣:「其實這倒不必。」
只有一宗表演我看不明白。一口華麗的棺材,蓋子打開了,裏面躺著一位化了妝的男演員,作死亡狀,臉上畫著濃重的淚痕。棺材上掛著一張紙,用西班牙文寫著一排詩句,我懷疑是莎士比亞某劇中的一個片段,但哪一個劇呢?想了半天無法對位。棺材旁坐著一位女性,顯然是演員的妻子,她腳下有一個皮袋,過往行人丟下的錢幣很多。
從演員的呼吸狀態看,他顯然是睡著了。睡著而能比那些活蹦亂跳的賣藝人賺更多的錢,也真有本事。
流浪者大街的東端直通地中海,逛街勞累後我想吹吹風,便向海邊走去。
海邊是一個廣場,中間有一柱高塔,直插雲端。高塔底部,有費迪南國王和伊莎貝爾女王的雕像。高塔頂部,還有一尊立像。
這會是誰呢?連堂堂國王和女王都在那麼低下的部位守護著他,難道他是上帝?
雲在他身邊飄蕩,他全然不理,只抬頭放眼,注視遠方。
我立即猜出來了,只能是他,哥倫布。
一問,果然。
我看了看整體形勢,這座哥倫布高塔,正與流浪者大街連成一直線。那麼,這位航海家也就成了大街上全體流浪者的領頭人。
或者說,他是這裏的第一流浪者。
其實豈止在這裏。他本是世界上最大的流浪者。
為了爭取流浪,他在各國政府間尋找支持。支持他的,就是現在蹲坐在他腳下的皇家夫妻。
他發現了一片大陸,於是走進了歷史。但他至死都不清楚,自己發現的究竟是什麼大陸。
哥倫布表明了流浪的本性:不問腳下,只問前方。

從哥倫布,我理解了巴塞隆納的另一位大師:高第。
我以前對高第知之甚少。讓我震動的,是他建造聖家族大教堂的業績。
他接受這項工程時才三十歲,造了四十四年,才造成一個外立面。在外立面完工慶典前的兩個星期,他因車禍去世,終年七十四歲。
到今天,正好又過了七十四年,他的學生在繼續造,還沒有造好。對此,巴塞隆納的市民著急了,向市政當局請願,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參加這個教堂的落成典禮。於是市政當局決定加快步伐,估計二十年後能夠完成。
那麼,這個教堂建造至今,已歷時一百四十八年,再過二十年是一百六十八年。
這種怪異而又宏偉的行為方式,使我想起流浪者的本性,不問腳下,只問前方。
我到那個教堂的工程現場整整看了一天。高第的傑作如靈峰,如怪樹,如仙窟,累累疊疊、淋淋漓漓地結體成莊嚴。後續工程至今密布著腳手架,延續著高第飽滿的創作醉態又背離了他,以挺展的線條、乾淨的變形構建成一種新的偉大。
由此也深深地佩服巴塞隆納市民,他們竟然在一百四十幾年之後才產生焦急,這是多大的寬容和耐心。今天的焦急不是抱怨高第和他的學生,而是抱怨自己有限的生命。
為了彌補以前對高第的無知,我這次幾乎追蹤到了他在城裏留下的每一個足跡。細細打聽,步步追問,凡有所聞,立即趕去。
他終生未娶,即便年老,也把自己的居所打扮成童話世界。每一把椅子,每一張桌子,每一面鏡子,只要人手可以搓捏的,他都要搓捏一番,絕不放過。他最躲避的是常規化定型,因此每做一事都從常規出走,從定型逃離,連一椅一桌都進入了流浪。
高第於一九三六年死於車禍,當時缺少圖像傳媒,路人不認識倒地的老人是誰,把他送到了醫院,搶救無效又送到了停屍房。但是,幾天之後,「高第之城」終於發現找不到高第了,才慌張起來,四處查訪,最後,全城長歎一聲,知道了真相。
人們來到他的故居,才發現,他的床竟如此之小。
這時大家似乎最終醒悟。一個真正的流浪者,只需要一張行軍床。

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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