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2012

花笠道中:最貼近張瀛太自身的青春筆記

事情,還是倒退回那一年,從掉進路坑那天說起。

我為了尋找梁碧川,騎車經過書店,又掉進一個大坑,因為腳傷,請假兩星期,連補習班也不去了。復課的第一天,花笠扶著我上學、放學後一道去補習班。

袁澄秋仍在前兩排的位置上,趁著老師寫黑板,不時回頭看人。那樣子似乎要診察人家的傷勢,或者急於補足什麼。

兩天後,我從母親手中接到一封信。

「是那個找我簽名的男孩寫來的。」我拆開信封,迅速把內容瞄一遍,就遞給母親。母親大致看了一會兒,沒多大好奇。對於我外面的交友情形,母親向來不主動過問,也不主動拆我信件;而這方面的事,我也從不隱瞞母親。這個袁澄秋,她聽我說過一次,那時我只是淡淡提起,就像他這封信裡的語氣一樣,尋常的很,大抵是禮貌上的問候罷了。

「那個梁碧川,有好一陣子沒聽你說起了。」即使母親對梁碧川有興趣,也頂多問上這麼一句。其實,我沒有提過的男孩,她照樣瞭若指掌,光是那本畢業紀念冊,她就翻得滾瓜爛熟,每個男孩她都打了分數,經過初選、複選,大概就剩那麼寥寥幾個,梁碧川當然是其中之一,另外幾位看來也各有特色,她愈挑愈過癮,幾乎是補償自己當年擇偶「失算」的遺憾,把每一位都論斤秤兩了。不過,她不參與太多意見,只等著女兒主動報告,「在我看來,這像是逛百貨公司,可以到處逛逛,不一定非買不可。」

她說,不一定非買不可,但若是能免費供應或主動上門,就更好了。

從一個家庭主婦,變成無家無夫、寄人籬下的貧婦,母親總覺得自己遇人不淑,但也不氣餒,沒有丈夫的日子,更方便她自得其樂;而且,被虧欠的人總是活得比較理直氣壯,往後,她可以像個債主,把丈夫欠自己的,一點一點要回來,或者施捨般的既往不咎。她把希望放在女兒身上,早早就給我注意對象,所有接近我的男孩她都滿意……

「換好衣服,快點下樓吃飯。」母親隨口催一聲,把信擱回我桌上。

「好。」

等母親出了房門,我才仔細重讀這封信。信中只是簡單的問候,旁及一些生活瑣事,平凡無奇,卻吸引人一讀再讀;直到睡前,我又拿出來看了一次,連同先前的聖誕卡,移至抽屜的底層。

過幾天去補習班,袁澄秋又看我了。不但在進門時看、趁老師寫黑板時看,連老師不寫黑板時,他也照樣回頭看。我有預感,以後上課都得被他這麼盯著。還好座位隔了一段距離,只要裝作不知情,沒什麼好緊張的。

但最靠近袁澄秋的那個女生很緊張,她要求這一排的四個女孩輪流坐那個位置。

每當我坐到首位,袁澄秋就看得更久。我總算體會到那種顫撼,好像赤裸裸被人打量,渾身都不對勁。尤其明知袁澄秋看的是自己,就更覺得受窘,一面埋怨這人如此大膽,一面又有種喜悅油然而生。我是高興被這麼看的。一旦他轉頭過來,我握筆的姿態好像有些不對勁,連皮膚也不一樣了,每個細胞都凌空漫遊。

袁澄秋大概也同樣難為情吧,即使我隨便擺個小動作,他也照做,彷彿自己亂了主意,不知手腳該放哪兒,只會跟著人托腮、甩筆、伸懶腰。

我是被看出癮了。起先袁澄秋一回眸,我就埋頭寫筆記,後來索性不迴避,從容的讓他瞧個夠。此舉彷彿鼓勵了袁澄秋,他的視線停留不再只是一瞬間,每次注視的時間也更長了。

袁澄秋說他那時的確大膽,不過朱湛華居然沒有察覺,有時看袁澄秋忽然發楞,還提醒他上課前要吃東西,一定是血醣過低,才注意力不集中。聽來就像真的不知情,不是調侃人。袁澄秋說自己眼睛有輕微斜視,每當他回眸看女生,朱湛華竟天真的以為,是他的斜視更嚴重了。

至於蕭從浩,袁澄秋彷彿是替他難過的:「當時每看你一眼,便覺得多奪得一分先機,好像蕭從浩又失去你一分。」

蕭從浩確實沒什麼勇氣直接面對微青。原本,這只是因為傾心而生的拘謹,他寧可和微青來一次偶然的邂逅,像當初相救於路坑那樣驚喜,也不願故做設計,在尚未建立默契之前,予人匆匆便過的遺憾。但近日來,原先的拘謹又被添上了幾分膽怯。

那是個蛙鳴狗躁的深夜,蕭從浩哄睡了母親和弟妹,等父親回來。當父親的腳踏車進了籬笆,他一如往常的幫他把物品搬進屋內清點。在這包最新斬獲中,他挑出收音機、紀念金幣、電動刮鬍刀、老花眼鏡,另外從一個模樣精巧的鐵盒中,撿出幾件稍稍值錢的首飾、一堆零碎物件和一個鑲花相框。

蕭從浩看著這相框,動作慢了下來。

父親在一旁吩咐他:「把裡面的照片拿出來扔了,相框賣不了錢,我們自己用。」

「爸,你連這個也拿?」

「沒有時間挑東撿西,乾脆整個都帶回來。」

「爸,你今天跑了幾家?」

「三家。」

「這個鐵盒和哪些東西是同一家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那一家……除了這個鐵盒,我怕來不及,所以只拿一樣就走了。」

蕭從浩沒再問什麼,他把剛才倒出來的東西一一收回盒中,扭緊盒蓋。看一眼壁上的時鐘,披了外套就要走。

「這麼晚了,去哪裡?」爸爸拉住他。

「去還東西。爸,這個不能拿。」蕭從浩奪門而出,喀一聲,大門在背後關上了,老腳踏車在靜夜嘠嘠疾馳,他父親仍楞坐原地,一會兒聽見智障老婆嘶嘶磨牙,才回了神,到床邊替妻小一一蓋好棉被,然後,又坐到門邊等……

蕭從浩趕到微青家,天還未亮,他用萬能鎖打開大門,把盒子擱到客廳木櫃上,鎖好門,匆匆逃逸。回到家,才發現漏掉一個貝殼手鍊,但天已經亮了,他來不及,也沒有勇氣跑第二趟。

手鍊到底是微青的,還是她母親的?

蕭從浩回憶照片中那個婦人的手臂以及一旁清瘦的女孩。

這麼小,應該是微青的。

微青會不會發現鐵盒被移位,而且少了條手鍊?

蕭從浩摩挲這難得的紀念品,苦思良久,才找到個隱秘地方藏起來。

多年後,我把這一段補寫進筆記裡,即使沒親眼看見,我仍知道一切經過,八九不離十。

那天一早,我起床後,發現房裡的鐵盒出現在客廳,非常驚訝。

它怎麼回來了?昨晚不是被拿走了嗎?

其實蕭從浩父親進屋行竊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那時我想下樓如廁,從樓梯轉角瞥見樓下有人鬼鬼祟祟,我認得這人,沒敢大叫,只是悄悄回房,靜臥床上,留意對方的下一步舉動。不久,蕭從浩的父親打開我房門了,躡手躡腳,在衣櫃裡搜走一個鐵盒,我緊張極了,直到對方離開臥房,才鬆一口氣。我不是怕東西被偷,而是擔心睡在身旁的母親萬一醒來,會發現這個瘦弱的賊。我不希望蕭從浩的父親被送到監牢。

清早起床,正憂心母親會發現鐵盒被竊,不料鐵盒不翼而回。我又留心舅舅和舅媽房裡有無騷動,想不到一切正常,除了少掉一條手鍊,屋裡沒有遺失任何物品。

過幾天,我從補習班回家,下了公車,已是晚間八點半。才穿越馬路,沿著騎樓走一小段,發現不遠處一個熟悉側影正騎單車循路而下。他的速度不快,但路上穿流不息的車輛阻隔了我的視線。我在馬路這邊追趕,吃力的狂奔,肩上的書包拖得人喘不過氣。跑了百來公尺,人影愈追愈遠,簡直分不清哪個是哪一個了,我只好停下來,站在熱鬧的大路旁,四處張望。

蕭從浩怎麼到這條路來,他住在附近嗎?不可能,日前才查過畢業紀念冊,他明明是住幾公里外。

他到這裡做什麼?這麼晚了,他還穿著制服背著書包,可見放學後根本沒回家。

我想不出所以然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蕭從浩,即使追上了,自己能說什麼?恐怕是道聲再見而已。如果只是說再見,需要這麼費力的跑上百公尺嗎?我懶得傷神,只把這事擱一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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