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5年,以〈透明的紅蘿蔔〉崛起在中國文壇,莫言持續不間斷地寫作小說快三十年了。而這三十年,也差不多就是中國改革開放後,文學空間真正被打開的時間。
從一個角度看,莫言沒有改變。沒有像張賢亮跑去搞觀光片場,甚至沒有像當年把他的《紅高粱家族》搬上銀幕的張藝謀那樣去迎合市場、迎合群眾。他就是一直埋頭寫他的小說,就連寫寫散文弄弄翻譯一類的副業生產都很少。
而且他寫的,一貫都是「高密東北鄉」,這個早在〈白狗鞦韆架〉的第一句話(「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後,很難再見一匹純種。」)就出現了的地名。他的筆下鮮少出現城市,關注的都是在農村鄉下生活的人。
不過換從另一個角度看,莫言卻也從來不曾停滯過。從一開始,他的鄉土就不是真正的尋根產物。鄉土非但不是他的限制,還是他的巨大空間。選擇鄉土,不是為了呈現鄉土的原貌──無論是歷史的或現實的──而是要以他的想像力去打造一個環境,讓他想像的人物情感在那裡上演。
弔詭地,正因為是鄉土,莫言反而能夠賦予人物最戲劇性的遭遇、最濃烈固執的感情。他筆下的鄉土,不是一塊保留了數百年上千年傳統的地方,而是被現代革命徹底翻攪破壞過,已是什麼都變得可能的地方。
二十多年來,莫言就真的讓他的虛構鄉土,上演各式各樣扭曲、偏執、衝突、糾結的人情戲劇。那塊鄉土唯一不變的,其實是其內在光怪陸離的本質,沒有人能捉摸到這塊土地的規範原則,也就沒有人能斷言這塊土地上一定會發生,又一定不會發生什麼。
從這個角度看,莫言的小說始終帶著他所屬的時代的高度政治性。這樣的鄉土,每一吋都提醒了中共從土改到文革的破壞。這樣的鄉土,唯有置放入大破壞的荒蕪中,才有辦法被理解。
即使近作《蛙》被人質疑在為中共的「一胎化」政策辯護,然而莫言的寫法,卻必然讓任何人對那樣的社會、那樣的人情,感到極度不安。創造不安,是他最重要的文學手法,也是他在中國崛起的時代,對中國與對必須正視中國的世界,最大的貢獻。
(楊照小說家、文化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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