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3/2012

一本過分完美以至於讓人痛苦的書

紐約時報

從藝術性負罪快感的荒誕美學角度看,有些書和電影爛到了一定程度——粗糙的構思,卑劣的動機,化作惡毒的文字——結果反而會挺不錯。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新小說《追日》卻是另一個極端:這書實在太好了——精巧的設計,高絕的境界,精湛的表述——結果卻很差。有的書蹩腳卻誘人,而這本書是完美無瑕到讓人無動於衷,如此精雕細琢的乏味,可以和羅馬式大教堂一較高下。實在挑不出什麼錯,以至於反過來也找不到什麼特別對的地方。這是本令人仰視的書,只是讀起來有種高尚的痛苦。

《追日》講述的是邁克爾·比爾德(Michael Beard)的故事。這個得過諾貝爾獎的英國物理學家正愜意地享受着他的中年生活,四處作着收費高昂的演講,是各種富有聲望的理事會和評委會的成員,還在一個政府背景的學會任名譽會長,該學會致力於用新型“綠色”電力技術來遏制全球變暖,比爾德對這些技術不報什麼希望,但也樂於收了錢幫着做推廣。無論從天性還是經歷看,這都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他的聲望以及這聲望帶來的生活(仿若門薩學會開了一場永不休止的紅酒奶酪招待會,總是少不了飯桌上的高談闊論和衣帽間里的卿卿我我),這一切靠的都是當初年輕時的一種科學洞察力,這種洞察力後來再也沒在他身上出現過,他心裡清楚,今後也不會有了。也許是想逃避這種自鄙的窘境,他任由自己變成了一頭怪獸:五次婚姻,沒有孩子,身材發福,酗酒,道德淪喪的唯我論者,且建立了一種前哥白尼式的信仰,認為整個宇宙是圍着他轉的。在貝婁(Saul Bellow)和羅斯(Philip Roth)的作品中經常能見到這種醉生夢死的知識分子,和比爾德很相似,他們的人生在各方面都已經到了接受懲罰的階段:無論是愛情、事業、精神,還是身體。 究竟是什麼人,以何種方式,用什麼樣的象徵意味,來發起全面的討伐攻勢,是這個故事僅存的懸念。


《追日》之所以變成了這麼一本崇高的空談,就是因為它對這些挑戰的回應太過輕率,作者的把握是如此的遊刃有餘,把挑戰都變得沒個挑戰樣了,倒像是語文考試里的幾道題目,被作者生造出來用於彰顯他自己的能耐。這是比爾德的故事,但對麥克尤恩來說,它就是一輛車,他要開着這車,把一個當代小說大家、胸懷大志的公共知識分子該走的路都走一遍:把小說個人化,把個人政治化,其他的統統詩化。這一點是通過比爾德暴露出來的,他的創造者在他身上添加的邪惡元素——冷漠、倦怠、貪吃、虛偽——準確地戳到了本書所控訴的這個社會的痛處,他威脅要用人類的狂妄所產生的溫室氣體把人類自己烤熟。 一個虛構人物不可能對自身在主題中的功用有太多了解,因此比爾德對這一切都毫無知覺,頂多自認是一個豐富多彩的怪人。然而讀者會看到他的真面目:一個肚子里塞滿了哲學“敗絮”的人物,基本上沒有能力模擬出有血有肉的行為。

《追日》從頭到尾都沒什麼血肉,儘管它沒少花力氣擺出一副和生活有關的樣子。故事的結構有點像填字遊戲,縱橫排列着一些小空格,麥克尤恩會通過風趣的謎語來幫我們填空——以謎語的難度看,作者是很瞧得起我們的智商的。這個猜謎過程中的滑稽和理性是令人愉悅的,但到了一定時候,刻意的預謀就會和那些冒冒失失的惡俗幽默一起,變成難以忍受的做作。

就拿比爾德那次聲勢浩大的北極之旅來說吧,在這次旅行里,他和一幫達沃斯級別的思想精英將親眼見證,在這個富含石油和煤炭的星球上,浮冰逐漸縮小,動物岌岌可危。這個段落激發了一種很有分寸的滑稽,既不意外,也不自然,多數時候枯燥得像張圖表。環保大士們的雪橇車噗噗冒着二氧化碳,惹火了一隻瀕臨滅絕的北極熊,零度以下的冷風穿透了比爾德的衣服,冷卻了體內過於火熱的力比多,以至於他感到自己的陰莖被凍得斷了下來——反正他是這麼以為的,直到最後脫了衣服我們才知道,褲子里那個物體(就是一管被凍得硬邦邦的唇膏而已)其實是比爾德對閹割的無意識恐懼被具實地表達了出來。與此同時,一個存放靴子和手套的儲藏室變成了標準的霍布斯式叢林,這些照理說應該寬容大度的公費旅行者到了這裡,卻紛紛偷最好的裝備留給自己用,把他們個人的生存置於團隊之上,也證明人的無私姿態是多麼虛假。

這是《追日》中的典型場面,這部小說就是用高概念的片段和研究生水平的思考實驗組裝起來的,它用這些東西構成一個個戲劇場景。這些場景,單獨去看都是可以接受的,可一旦環環相扣形成敘事,就越過了一條關鍵的界限:原本是在主動營造懸疑,現在則變成有懸疑卻死也不肯解釋清楚。寫《追日》時,麥克尤恩不甘心只是講故事,非要同時附送一個真相給你,沒完沒了,欲罷不能。看來他很信得過自己的文字功力,以為這套把戲玩多少遍我們都不會發現。

從北極回到倫敦,比爾德發現學會裡最有前途的那個學生正悠閑地待在他家裡,他和比爾德的老婆上床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知道,不忠的妻子和給他們家裝修房子的那個身材健碩、有暴力傾向的工人也有曖昧關係。起初的衝突不出我們所料,也是任何一個合格的小說家都能做到的,不過很快就變異成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對決,只有麥克尤恩才敢這麼干。自知理虧的姦夫乞求比爾德的原諒,不過切入點不是人情世故,而是他們雙方都對環境惡化憂心忡忡,理應把兒女情長暫放一邊,攜手為這個星球做一些有益的事。然後這學生像馬戲團小丑一樣摔倒了,他是在一張北極熊皮毯上——讓人站不穩的物體表面千千萬萬,他偏偏選了這個——滑倒的,脖子致命地磕到玻璃桌面的邊緣。這場湊巧發生的禍事算什麼,反諷嗎?或者根本就是個笑話?只不過不好笑?麥克尤恩這是在寫什麼類型?極客悲情小說?讀者還沒來得及陷入這個困境,比爾德就已經抄起一號情敵,那個暴戾、妒忌的工人留下的一把大榔頭,把二號情敵的血抹在上面,就此成為一個罪犯。

作為情節安排,這個舉動起到了原子裂變般的作用,迄今為止我們看到的是一系列關於道德哲學以及其他一些重大命題的教程,只是偽裝成人物研究的樣子,然而此刻它的上方升起了懸疑的蘑菇雲。家族徽章般的毯子和很方便取用的鎚子撞在一起,一切都為之改變。裝修工無辜入獄,讓人猜想有朝一日可能會回來複仇,結束比爾德的好名聲。同時它又讓這個沒落的天才趁機將年輕人的研究據為己有,將其變成一種劃時代的太陽能電池,只要能籌集到足夠的錢來完善它的設計並投入批量生產,比爾德將從過氣的科學家搖身一變,成為全人類的救世主。

從這隻大鐘開始計時,直到它最終發出駭人的巨響,麥克尤恩的這部關於衰敗與墮落的小說,變成了衰敗與拖延的一個案例研究,用來展現他是多麼擅長擺弄絲般潤滑的句子,構織奏鳴曲式的段落。這是一場技藝精湛的無聊演出,彷彿一幫歇賽期奧運選手組成的冰上芭蕾巡迴表演團,有着過度編排的枯燥。性愛場面不少,只是把抒情和露骨細節這麼虛張聲勢地融合起來,看着讓人反胃。那段抽水馬桶的描寫也有這個效果,原因差不多,感到噁心的比爾德趴在馬桶前,希望吐一吐能舒服些。為了讓自己吐出來,他低頭看着馬桶里,想像“另一個人的糞便形成的巧克力阿拉伯圖案。”這大筆一揮寫下的糞便惡趣味,不但從語言上看已經過時,而且視覺上也是不準確的,你可以自行拿實物來對比一下。“阿拉伯圖案”(Arabesque)指的是伊斯蘭文化中的那種曲線交織的設計元素,這個文縐縐的美好詞語在污穢的場景中可能的確是營造了一種扭曲的不協調,不過隻字未提什麼排泄物。

在《追日》里,麥克尤恩的優美文筆猶如一位藍帶(Cordon Bleu)廚師,在焦糊乾巴的肉上澆一勺油膩濃稠的醬汁,幫助讀者把這頓難以消化的飯吞咽下去。比爾德的淪落突然之間顯得如此俗套和刻意,以至於當故事的高潮到來時,既沒有“在所難免”的感覺,也沒有暢快的釋放,只是感到壓抑和模式化。在荒涼的新墨西哥沙漠上,比爾德即將啟動這個有望拯救世界於水火的神奇機器,他這充滿警示意義的糊塗人生曾經激起的種種毀滅和憤怒,此刻準時涌了上來。期待已久的災禍爆發,成為這部精心打造的教程案的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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