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2012

暫停鍵:人生現實如暫停鍵,暫且在此按下

除了月球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可逃?

火星呢?可以放下心情嗎?

從南洋、北京、倫敦、巴黎再回到南洋,

人生現實如暫停鍵,暫且在這裡按下!

散文比其他任何一種文體都還真實,更貼近作者的靈魂,或者可以說:散文是作者靈魂的背面。黎紫書的最新散文集《暫停鍵》,輕盈、隨性隨心,文字的音樂性和跳躍感更為明顯,層次分明,恰如其分,有引申也有反思,映照了現實的能力。《暫停鍵》反映了作者黎紫書看人、看事、看書、看世態的種種角度,突出作家凝視著的光照面,本書隨處可見作者對生活命運世界等這些大命題的噓嘆,雖然無奈,卻極為灑脫。

黎紫書散文集《暫停鍵》共分四輯,分別為一/寄北、二/西走、三/逐處、四/良人,每一輯更附有與粉絲讀者的互動對話,反映了作者近年來在小說的創作成就之外,另闢蹊徑,為當代的散文書寫另開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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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協奏曲

醒來後猶能記住的,我一般不把它稱作夢。我習慣了夢的常態,它像一根冰棒擱在仲夏夜虛幻的故事裡。像古人燒香為限,冰棒全融了故事也就如同灰燼掉落。醒來後我會因夢過而恍惚,彷彿有一部分游離的魂還迷失在夢鄉尋不著出路。但我總會忘記那些夢裡的情節與人們。就像我記得自己通宵達旦地吃掉許多冰棒,但我一點記不起箇中滋味。

能記得住的那些,我把它視作意識中的攝影。那很累人,就像徹夜扛起一台攝像機在跟進自己的意識。而今晨醒後我仍然記得那些寬敞,漫長,幾乎無人的夏日街衢。我在那街上看見自己的老同學,她們零零落落地坐在不同的店鋪前,有時候是在一個「禁止鳴笛」的指示牌或一根看來像昨天才剛豎起的電線杆下,織毛衣,打盹或純粹晾晒自己。她們之間互不往來,偶爾翻起眼,用長者那樣慈祥又帶點靦腆的目光看向我的鏡頭。

無所事事的姿態讓人看來臃腫而老。人們多麼悠閒,把織好的毛衣或圍巾一件一件披掛在自己身上。來個什麼奏鳴曲,A大調。烏鴉與白鴿在電線上倒掛,依序排列成鋼琴的鍵盤。城鎮好大,路無窮盡,我一定穿著滑輪靴吧,影像十分流暢,如平原上的風那樣滑過人們沉靜的面容。

可惜我終於是看不見自己的。我的攝像機經過那些店鋪的櫥窗,那裡面陳列著一些老舊的彈珠、假首飾,以及畢業時我們互相交換然後失落的紀念冊,卻沒看見玻璃上有我的鏡像。然而我知道自己仍然是個孩子,也可能是個少女,要不然老同學們不會以老奶奶般,微慍但寬容的臉迎向我的觀景窗。

給你們配一曲Bregovic的Lullabu,電影《瑪歌皇后》。我抬頭,廣角鏡裡的藍天流雲如瀉。朋友,難道我們真要這樣把餘生寄養在這空無的邊城?就這樣,坐在每一個自己選定的路口,趁時光不覺,偷偷預支明日的午憇。在輕微的鼾聲中,空茫地等待空中播放屬於自己的片尾曲。如果人生就僅僅如此,我已經選好了,《獵鹿人》裡的Cavatina。

醒來時我心有不甘。就因為天亮麼?竟如此無力地淡出我自己拍攝的夢境。夢若可解,要解的便是這種自己設計的片段和場景。孔子說他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朱大可說他很早便洞悉了自己的命運。而我活到這歲數,才逐漸明白自己尚未完成,至今仍然是個毛坯,一個尷尬的半成品。是以這「夢」倒影我的困惑與徬徨:不相信邊城之為天涯,不相信獨占一個路口就能坐成靈山。

思考真是種了不起的能力,日有所思故夜有所夢,它讓軌道綿延到夢鄉,以虛幻的形式呈現出現實生活的倒影。老同學們,你們又要說我想太多了,聽一首歌,看一出電影,讀一首詩或做一個夢,怎麼都有太多的反駁與詰問。別擔心,請坐在那裡繼續編織我們的生物性;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一件一件完成,一層一層披戴。我以為向生命提問是沉思者才有的權利。是上帝,是上帝,出門時祂讓我從袋子裡抓一把什麼東西,對我說,拿去,去完成你自己。

讓我再多嘗一口存在的滋味吧,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思考讓我相信自己是受上帝恩賜的孩子。所以我才能有那樣一個非份的夢,為歲月與命運剪輯一個三分鐘的短片。相信我吧,在我夢鄉中的邊城,你們多麼美麗,十分安祥與篤定,彷彿相信自己已抵達神所應許的迦南地。而我,當初在上帝的袋子裡拿的不是織針與毛線,卻貪心地抓走一大把魚鉤。

明日是婦女節了,舉起你們的酒杯吧。讓我給你們有點空茫的午後斟滿新釀的笑話──關於那些魚鉤,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它們不是魚鉤,而都是問號。

都只是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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