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2014

年華不負客

黃稔惠


正當家戶歡喜迎新年時,人間就是如此不完美,那張棉被及厚紙板,就是他最珍貴的家當。

甲午近年終,光陰恍如夢。一年又結束了,日本自1873年改行西曆以來,除少數異例外,民間社會亦隨元旦更換干支紀年,因此日本即將進入乙未年。

2014年4月,日本調漲消費稅率,從5%提升至8%。睽違17年的增稅政策,並沒有為日本創造甲午奇跡,反而影響消費萎縮,導致景氣低迷。但日本社會重視傳統文化及群體主義的特質,年末商戰總是引人暫時忘記苦惱,投入年節氣氛。相當於尾牙的「忘年會」(bonenkai)每年約在耶誕節前後,至12月28日之間最為盛行,藉此慰勞自己,也補強人際關係。這時市區總是交通擁擠,計程車的排班處,一整晚都是候車人龍。此時抱著厚紙箱等睡覺的街友,只能看著自己的地盤被淹沒在人群裡,耐心的靜候一旁。即使景氣蕭條的年度,也都要等到凌晨三點後,路上才回歸平靜,這時氣溫也降到攝氏零下2、3度了。但街友仍熟練的將厚紙箱壓平,鋪在候車處的長椅上,迅速進被窩。正當家戶歡喜迎新年時,人間就是如此不完美,那張棉被及厚紙板,就是他最珍貴的家當。這幕場景,像一道緊箍咒,牢牢繫在我腦中,不斷咀嚼人類的平等,以及生命的故事。

有一年,大家都準備過年時,我在外地補行田野調查。飯店人員推薦當地的鮮魚攤,於是隔日我特別一早去挑選了鯥(mutsu)、鰤(buri),寄回京都。這種魚冬季最肥美,肉質細膩,彈性如羊羹。我想像火烤之後,搭配信樂燒的長盤,再沾上山葵沙拉醬,心情愉快。走回飯店的路上,我發覺附近聚集幾家小酒館和居酒屋。冷清的街上,一台配送酒飲的中型貨車停靠在店門前。送貨青年跳下車後,扛起兩大箱走近店口,掏出一串店家委託的鑰匙,矯捷地進屋。忽然出現一個遊民,走近貨車後廂,張望著空瓶箱,將瓶底的剩酒注入另一瓶裡。日本的冬天,最冷是在入夜到清晨時段。當時氣溫大約只有2、3度C,遊民身上只穿一件老舊大衣,光著雙手。當下我覺得他非常需要藉酒取暖,以及「非日常性」的年節氣氛。只見他翻動貨車上的空瓶,居然一點一滴的集成半瓶酒。一會兒,送貨青年走出店門,又再扛幾箱進入另一家店,遊民仍繼續集酒。青年再次走出店門時,遊民彷彿知道貨車將要離開,這時青年說:「沒關係,慢慢來!」然後跳上車廂整理貨品。青年再度跳下車時,遊民也帶著七分滿的酒瓶,蹣跚離去。

20年前的畫面,至今仍鮮明。也許有人好奇:「他們政府在哪裡?」或「他怎麼不上進?」我很少提起這件事,因為無法替他們回答,且認為一般正常人成為遊民的過程,其中有太多難以解釋的背景。他們最初應該也是充滿信心的,只是邊際效用遞減下,希望變絕望,最後的上策就是以僅有的求生意志,選擇外出流浪。那個遊民始終沒說一句話,但在寒冬的清晨都還能以酒瓶的細口對細口而精準注酒的人,顯示他擁有冷靜的資質,以及對生命的憧憬。然而富麗堂皇的豪宅,一旦停電,形同廢墟。如此生命,即使公權力讓他們生活無虞,也只是形體上的功能而已。畢竟人生如履泥地,有時已經非常謹慎小心了,但仍難保不在陌生的土質上,不慎滑倒或陷入其中的難堪。而圍觀的人總是精力旺盛的振振有詞:「怎不上來?」、「你該如何!」其實當事人,比誰都清楚要盡快上岸,因為滿身泥潦並不好受。只是腳底一再踩空,毫無支撐力,也認真地聽從岸上的各種天方夜譚,仍不得其解。最後體力不斷耗竭時,也無力回應岸上的風涼話了。

當時的送貨青年,也許條件不如東京「丸之內」地區的一流企業菁英。但四下無人的清晨,他仍適時發揮體諒的精神,以寬容的心看待一個不起眼的生命,讓一個不得志的人,可以自在的親近他。那個畫面,讓我深刻領悟;每次的年節,都有不同領域的人付出自己,成全他人。另在社會的角落,也有一群人,即使無法與一般人相比,也仍以僅有的方法,參與社會。

這群人長年流落街頭,早已嚐盡風餐露宿的孤獨。他們最缺乏的不只是物質,還有被真誠的尊重。這群人,想必身心俱疲,十分不宜再被當作業績的道具,任意暴露在媒體鏡頭前。對他們而言,尊重為關心之首,尊重才是最優質的電源。而默默行善,才有美感。



日文譯者。彰化縣芬園鄉人,出生高雄市左營區。文化人類學專攻,日本民俗藝能文化研究。田野調查領域:近江商人、傳統經營組織。喜愛川端康成、島崎藤村、葛飾北齋、東洲齋寫樂、土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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