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
墾丁一年中頗多時候這裡聚滿了台灣各地湧來的人潮,不只是夏天,不只是周末。這裡壓根兒就是台灣各處人的共同沙灘後院。
整個屏東縣,最熱門的地點是墾丁。或甚至可以說,整個台灣最熱門的是墾丁。
且看一年中頗多時候這裡聚滿了台灣各地湧來的人潮,不只是夏天,不只是周末。這裡壓根兒就是台灣各處人的共同沙灘後院。
它終於成了一座象徵,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八十年代末嗎?抑是更後的九十年代中期?總之大家心中確切知道,在台灣的最南最南、再也不能往下走的一處寬闊無人海邊、你離家可以離到最遠、逃開世俗可以逃得最徹底的那片荒野,海風拂來,椰影搖曳,沙灘上激盪著海浪的韻律有致聲音,這便是所有人的心中秘密天堂。
這個象徵,太有意思了。它必須包含幾個元素:
第一,它必須很遠很遠。顯然,它的確是;它已然在台灣最南,甚至不遠處的鵝鑾鼻燈塔百年來便是台灣極南的地標。
第二,它必須有大海、有大片的白色沙灘、有陽光等等深富青春意象、自由奔放景致等的浪漫實質。
第三,它最好很晚才開發,像是全新的、甚至幾乎像異國一般的乍然被人不小心的挖掘到。故而異國情調竟然也成了墾丁的一個重要元素。或許還可以說,原住民似的風情亦算得上某一份異國情調了。且看象徵漢人掌管的清朝設立的城門,在恆春已是最南四座,而墾丁,還在這些城門更外更外的無人管轄之荒遠處也。
它必須很遠很遠。顯然,它的確是;它已然在台灣最南。
有了這三個充分的元素,使得人人心中隨時浮現墾丁的召喚,只看何時迸的一下抵達而已。當抵達時,先至海邊看看,海是不是一樣的藍,沙灘上有些什麼好漢,人多不多。再至大街上巡一下,看店家是否皆很活躍,抑是無精打釆?最好不要關門大吉。來往的遊客興致高昂否?他們來此有特別的應時節目嗎?
再就是準備住店了。有時放眼一瞧,人群已成狂潮,便已可以懷疑旅店會否仍有空房。倘在淡季,當然不用緊張,想下榻哪便下榻哪,甚至還可講價。
他們說夏天的墾丁大街,小小一條街上可以排出八到十排的人流,慢慢的推動,突然巴士來了,人再向兩旁壓擠出中間一片空地,讓巴士通過。
這些人潮,不久前或不久後,猶自待在海邊或室內,但總不時要進到大街,與別的同是遊客的群眾一起肩並肩、身撞身的在這兒緩緩推進。推往哪裡,不知道。總之這像是某種嘉年華、像是儀式般的、誰都該這麼照著做就是了。
這條大街,正確的名稱,叫墾丁路。北面的起點,約自墾丁森林公園進口處那座牌樓為傳統地標算起,甚至近年更約定俗成的說法是旁邊的「全家便利商店」;至於南面的大略終點,是接近凱撒大飯店的眾多商家結束處。這樣一條街,我沒算過路程,但看來也有個一公里多吧,真是頗長的了。其間所夾的店,一家緊貼著一家,兩岸各有將近一百家,這種陣仗,這種規模,放眼台灣各個山海遊樂區塊,有何處比得上?
夜晚,是墾丁大街的熱鬧最高峰。乃白天人們猶多消使在海水裡、衝浪板上、沙灘上、遮陽傘與太陽眼鏡下。然夜晚時沿著大街走,我發現自己只是一直走,竟然沒法停下來,沒法找到一家店去進入。這是什麼原因?是每家店受你步速所限只得三數秒一覷,於是無啥印象,抑是人流一直向前、你根本無心停下?抑是這些店太過相像、T恤店一家又一家、「大熱狗」一家又一家、民宿或餐廳全看起來緊貼密連到每一家皆太不容易教人看出它的不一樣呢?
墾丁的最大價值在於人。人群數千數萬的來來往往,形成一股力道,形成一波氣場,形成一種潮浪。
單單便利商店,每幾十公尺就有一家。於是你知道當幾萬人湧進時,它們再多也忙不過來。便利商店,提供大夥極多的便利,卻也因此令當地的地景變得很沒有風格,這還不是墾丁一處景點而已。事實上,墾丁大街上其他各種店是否便值得賞看佇足,看來亦有疑問。墾丁的最大價值在於人。人群數千數萬的來來往往,形成一股力道,形成一波氣場,形成一種潮浪,隨著這股人流向前移動,已然很震撼很過癮了。
人,是這兒最大的資產。人,也是這兒最大的動力。當然,太多的人,也令某些遊賞受到說不出的遮擋。
我恰好在人較稀疏的冬天來抵墾丁,一方面許多的地景皆清楚的露了出來,卻也同時少了那麼些人潮,景觀竟有點寂寥空虛了,倒教我感到有些失落。
我東找西找想吃點東西,終於走到路的盡頭,見福華飯店旁有一西餐館,叫Smoky Joe's(「冒煙的喬」),索性在此吃了,也喝瓶啤酒,吃完,出來,突聽見馬路上傳來音樂聲,似是路對面的喇叭所傳出,便跨馬路走下階梯,來到「小灣沙漠」,是此處一個半戶外、半有屋頂的沙灘酒吧,裡頭有琴師伴奏、歌手唱歌,有英文歌亦有中文歌,不知怎的,在這樣空曠的有沙灘、有海洋的場域下,音樂聲似乎更教人有感覺。我站在沙灘上,旁聽了三五首曲子,才自緩步離開。
1952年生於台北。先習電影,後注心思於文學。70年代末以短篇小說《村人遇難記》深受文壇矚目。80年代浪跡美國,所寫多及旅行,被視為台灣旅行文學的重要奠基人。他文體自成一格,文白相間,堪稱「舒式風格」。2005年起撰寫小吃專欄,自此小吃寫作又成了他另一塊招牌。著有《讀金庸偶得》《臺灣重遊》《理想的下午》《流浪集》《門外漢的京都》《台北小吃札記》《窮中談吃》《水城臺北》《台灣小吃行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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