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2015

東京文學散步

言叔夏

早稻田站往北,綠色的路面都電,帶我擦過沿途的一萬株玫瑰。電車從寬闊的市街駛出,兩旁的房子漸次夾擠,幾乎就要摩擦拓印在車窗上。這是渡邊君燙過了襯衫,洗晾了衣服,在沒有一點風的日子裡,搭上電車去那北邊大塚車站拜訪綠的秋日早晨罷。「電車緊沿著屋簷奔馳。有一戶人家在曬衣桿上放了十個番茄盆栽。一隻大黑貓在旁邊作著日光浴。耳邊也傳來石田亞由美懷念老歌的旋律。甚至聞得到咖哩的香味。」

真正搭上了荒川都電線,沒有聞到咖哩的香味(理論上是不可能聞到的),卻也能明白電車上的渡邊君,能清楚地數出「十個番茄盆栽」這一數字的理由。電車很胖很慢。在老街町的路面上叮叮咚咚地響著,很耐煩地「我來啦我來啦」那樣懶懶地告訴著路上的其他人。有一個騎腳踏車的少年擦過我的窗前。他穿著紅藍細格紋的襯衫,袖口謹慎地捲著,像要去某地打工的樣子。他的單車很快地劃過了車廂,在某個路口後,火柴般地轉彎了。這時我才發現車窗外秋天的天空是如此地遙遠。那樣的藍色好像一種遠得觸摸不到的物質。

假日的電車非常安靜。或許是因為許多人都還在沉睡吧。假日出門遊玩是屬於千代田線或銀座線的事,荒川線好像不屬於這一類型。只有一節的短胖車廂,很懶散地在電車路上攤過來覆過去,安靜得像東京這城市角落裡的一顆琥珀。車廂裡有種睡眠的氣息。廣告海報。老人院訊息。骨科資訊。納骨塔優惠。伊豆溫泉之旅。全都是此類散發老人斑點般的黃昏顏色,很不搭嘎地被佈置這一早晨的車廂裡了。車廂空蕩蕩的,只有那戴著灰褐色絨帽、提藤織編包進城去的老婦人們,秋日的雕像般地端坐在綠絨布長椅上。我很小心地偷看著。發現她們也正好奇(且笑咪咪地)用貓一般的眼睛打量著我。目光短暫地碰觸到的瞬間,她們跟我投來一個彎月形的笑臉,隨後便謹慎地回歸到雕像狀態了。

雕像們在大塚站抵達時紛紛起身,是一種雕像的秋日集會吧。她們要去什麼地方?做些什麼?我忽然想起這是有過「小林書店」斗大招牌的地方,竟因此而感到飢餓了。用買胸罩的錢去買玉子燒煎鍋的阿綠不知還住不住在這個小市鎮上?「關西風味」比較清淡這件事,也是阿綠告訴我的呢。

真正來到小說裡的地方,真是一個與東京其他市區沒有什麼差別的地方。甚至還要來得更加普通。也許在小說裡即已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場所了。渡邊君說:「街道兩旁的商店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建築物老舊不堪,裡頭也不甚明亮。有的甚至連招牌上的字都已模糊難辨。」啊有這麼糟糕嗎?如今的大塚離六、七○年代已很遙遠了。但那「什麼都沒有」的氛圍某種意義上或許從那時就已滲透進這座市鎮建築物與人的肌理裡,被遺留了下來吧。

沒有帶水仙花來拜訪的星期日早晨,我沿著車站前的路,沒有方向地到處亂走著。或許會在這裡遇見鐵門深鎖的「小林書店」?即使是同名也好,那樣的話,我一定會走進去問店主,您一定也認識那父親(沒有)去了烏拉圭的阿綠吧!

然而,就如同那首歌所寫的那樣:想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沒有鍋子。想為你織一條圍巾,但是我沒有毛線。想為你寫一首詩,但是我沒有筆。什麼都沒有的大塚,真是什麼都沒有啊。我從廣場繞進岔路,在一條不知名的街道上,尋找著一個地圖上沒有的地方。在那秋日既高且遠的天空底下,忽然發覺自己不知身在何處了。就像渡邊君最後所發生的那樣。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搭乘飛機來到這一遙遠國家的意義。不過那不是在這裡需要告訴你的事。

言叔夏

一九八二年生,作家,食堂老闆娘,有貓之人。白晝夢遊,夜間散步。曾獲花蓮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白馬走過天亮》。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