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2012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孤單作伴

紐約時報
一個九十歲的嫖客,在一個沉睡的十四歲雛妓的身旁醒來,用唇膏在她卧房的鏡子上寫道:“親愛的姑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孤單作伴。”

以上情節,出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最新小說《我那些苦難的婊子的回憶錄》(《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小說的主人公出生於中產家庭,一輩子沒有老婆,沒有事業,沒有錢,他在父母留下的老舊的房子里居住了將近一個世紀,他當過記者和拉丁語老師,現在靠退休金和在一家報紙寫周日的專欄勉強度日。

在他九十歲那天,他想送自己一件禮物——和一個未成年處女狂野一夜,這慾望來得如此洶湧,他聯繫了相熟的鴇母。當天晚上,他走入了一個妓院的房間,躺在床上的,是一個赤裸的、全身汗光粼粼的十四歲少女,溫柔熱烈如小鬥牛,她服了迷藥,所以昏睡不醒。

主人公嚇得不知所措,只想逃跑。作為一個男人,他並不是毫無經驗的。相反,他九十歲的人生豐富浪蕩得很:他到五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睡過五百一十四個女人,不過,其中沒有一個是不要付錢的:即使女人不要錢,他也會強迫其收下,把她變為妓女。他很早以前曾經訂過婚,卻在最後一分鐘逃婚。他一生不願意負責,哪怕是對一隻貓。

他生日那一晚,他並沒有和這個少女上床——老鴇也因此嘲笑他。與上床的滿足相比,他被一個更大的結論所震驚:在這個十四歲的妓女身上,他找到了真愛,九十年以來的初戀。
老人愛得發狂,他變了一個人,他每晚去找這沉睡的處女,在她簡陋的房間里裝置上油畫和書籍,在她耳邊輕輕吟唱和講解動人的詩,他吻遍她的身體但從未交合。他變了一個人,發現運轉和影響世界的力量,是愛。不,不是那種皆大歡喜的愛,而是各種形式的苦戀和單戀。

老人,他本是個專欄作家,改變了自己的專欄。無論是什麼主題,他為她而寫,他為她哭,為她笑,為她把自己的生命澆鑄在每個字符里。他把每篇專欄變成了每個人都有共鳴的情書,因此陰差陽錯地獲得了事業上的最大的成功。

白天,這個小處女到工廠上班、縫紐扣,晚上,則回到妓院忠貞地躺在床上,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老情人的模樣,也對他的愛戀幾乎一無所知。

按照馬爾克斯的標準衡量,這並不是他最精彩的小說。首先,它篇幅並不長,只是一個中篇小說。與《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相比,它沒有密實的敘述,也沒有令人炫目的結構。可是,它卻是馬爾克斯最勇敢,也最古怪的小說,像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和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的結合。最邪惡的孌童癖和最純潔最無私的愛戀的結合。

九十歲的男主人公,面對一個沉睡的處女,是如此的惶恐和無助。她代表了青春、生命力、激情和不可知的未來;而老人,則已經被衰老、性、死亡這些概念如海草一樣糾纏,無法自拔。大師如馬爾克斯,在此刻也與他筆下這個一事無成的小小專欄作家毫無二致。主人公被少女所控制,是馬爾克斯被“死之將至”的念頭所控制。主人公面對少女的無助,是馬爾克斯面對每天失去自己壽數的無助。

無論在《百年孤獨》還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馬爾克斯都在傳遞着一個想法:不要以為老了,就不該談戀愛,這是大錯特錯的,人就是因為不再戀愛,才會衰老。
然而在《我那些苦難的婊子的回憶錄》里,這來得太遲太遲的愛,卻是一種懲罰,一種加諸自身的道德懲罰。

面對着這個小妓女,他直面了自己過去的一生,那些窩囊、墮落與卑劣。對小妓女近乎絕望的愛,是一次對自己遲來的革命,交付了自己扣押一生的全部靈魂與愛戀。

這讓我想到歷史上最著名的浪子卡薩諾瓦。他在玩弄女人這件事情從來不曾失手,無論是最矜持的修女還是最高貴的夫人都臣服於他。然而,在他人生的最後放縱里——其實也不過是四十歲,他卻被一個年輕精明,人盡可夫的小妓女所玩弄,他花費了很多錢和精力來討好她,她卻不讓他近身一寸。這種被玩弄,也是潛意識所做的選擇,是一次自我懲罰,一次道德回歸,一次遊戲臨近尾聲時候的懺悔。

《我那些苦難的婊子的回憶錄》的結尾,多少是讓人有點失望的:當老人九十一歲生日到來的時候,他不能在死前“和心愛的女人從未乾過”。於是,他把自己全部的財產都贈送給他的女孩,而鴇母宣布,那年輕的小妓女愛他愛得發狂,這將死的老人,感到自己終於有了新生命。

在這裡結束,是因為馬爾克斯對自己的衰老,不願意太殘忍。而如果再寫下去,這故事也許會更變得更精彩:次日清晨,少女第一次在曙光中看清了自己的愛人,看到他羞恥、悲傷、寒冷,像一條被扒光的魚。

蔣方舟是作家,供職於新聞媒體。著有《正在發育》、《謠言的特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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