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2012

文學散步與散步文學

李長聲/文學散步與散步文學

散步,辭書解釋為「閒行」,即「悠閒地走動」。舉例是古詩,或者韋應物的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或者劉孝威的神心重丘壑,散步懷漁樵。

或詠或懷,這樣的散步不是一般人所為。被迫打開了國門,日本人便看見居留地的西洋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外面走,大為驚奇,有關胥吏甚至懷疑西洋人有所企圖,限定他們走來走去的範圍。原來西洋人在散步。時當江戶幕府統治的末葉,對於一般日本人來說,沒什麼目的走路是徒勞無益,正經人家無事不外出,只有告老賦閒的人可以無所事事,在街上遊蕩的是二流子。勝海舟到長崎學造船、航海,奇怪荷蘭人教師上街走,漫無目的,但他學了這種生活方式,回到江戶也走街串巷,締造了日本海軍。

池波正太郎有一篇隨筆〈散步〉,寫道:「同樣是散步,『今天就一個人隨便走走』的散步,和日課的散步大不一樣。」「散步最愉快時必須忘掉工作。」「日課的散步不是那麼愉快的。因為既是我的一天開始,那也是一天痛苦的開始。我從十三歲走上社會,做過各種行當,再沒有比寫小說更難受的。一年當中,勁頭十足地伏案的日子大概連十天都沒有。」「不只是淺草,『忘掉一切,蹓蹓躂躂走三個來小時』的地方如果找的話,東京還留有幾處。找出一兩處這樣的自己稱心的地方,那就是散步。『因為不走動對健康不好』之類的散步,對於我來說,不是散步。此刻翻一下手邊的辭書看看,寫著『散步:隨便到處走』。由此我再次理解了散步與運動是不同的。」

大佛次郎也寫過〈關於散步〉,認為「沒有目的才是真正的散步」。可是,吃飽了出去走走,可能為消食;今天沒有事,上街逛逛,可能為消閒。目的總是有的。遛狗,日本叫「犬散步」,主人跟著犬散步。野獸在籠中走來走去,牠是想破籠歸山罷。漫無目的也會是一種目的。一般人目的明確,即健身養生,這大概是散步的原始動機。京都有一景,叫哲學之路,是一條小道,春櫻秋楓,哲學家西田幾多郎走著它思索,不過,他的名著《善的研究》卻不是這條路上思索的結晶。哲學是悠閒散步的產物,一個民族若總是匆匆趕路,沒工夫思考,難以有哲學。夏目漱石說,人不立於閒適的境界是不幸的。他的文學是閒適的文學。

莫非本性難移,路不能瞎走,步不能白散,日本人給散步附加了文學的價值,就叫做文學散步。「散步懷漁樵」,走起來別有興致。野田宇太郎(1909-1984)製造這個詞,他是詩人、文藝評論家,曾主編日本五大純文學雜誌之一的《文藝》,三島由紀夫從他那裡拿到第一筆稿費。又主編過《藝林閒步》;或許由「閒步」而「散步」,自1951年在《日本讀書新聞》上連載《新東京文學散步》,結集暢銷,始創「文學散步」這一文學樣式。從戰敗的廢墟上起步,漫步二十餘年,1977年出版《野田宇太郎文學散步》,總計二十八卷。

散步文學的本義是踏查文學作品所描述的地方,進行實證性研究。「散步」所得,若付諸文字,可以是高深的論文,如前田愛的《城市空間中的文學》,這麼樣寫道:服部撫松從寺門靜軒的《江戶繁昌記》學來了繁昌記體裁,所著「《東京新繁昌記》向我們展示的世界無疑是在物的水準上接受西歐文明、不厭卑屈跪拜的開化東京的辛辣諷刺畫,另一方面從那裡抽出的,毫無疑問,是近代城市構造的原型」。當然更可以是輕妙的紀行之作(遊記),此類圖書就多如牛毛了。

文學散步是研究手法,也是欣賞方式。埋頭於書本空間,彷彿游離了周圍的現實,所以閱讀是孤獨的。從書裡走向書外,以身讀書,閱讀被延伸,深化欣賞。近二、三十年來,文學散步被用作業餘或終生教育的內容,從個人娛樂變成集體活動。時而在街上遇見老男女成群,休閒裝束,肅然聽一人指點講說,那就是在文學地散步。除了作品,與作家有緣或相關的遺跡也在散步之內。日本多文學館,到處有文學碑、作家墓,畫一條文學的散步路線很容易。或者叫探訪,更有刺激性。

文學能拿來散步,首先因為那文學具有散步性,即散步文學。最典型的是永井荷風的東京散策。芥川龍之介說:人生還不如一行波德萊爾。這位十九世紀法國大詩人在巴黎夜街頭徬徨,將不安與恍惚寫成詩。荷風學他「散步」,在日本第一個把散步作為思考的對象。他寫道:「洋傘當拐杖,趿拉著日和木屐行走市裡時,我總是把便於攜帶的嘉永版江戶區域圖揣在懷中。這並不是討厭今時出版的石版印刷的東京地圖,特別愛慕過去的木版繪圖。而是因為趿拉著日和木屐沿著現代街道走下去,邊走邊核查過去的地圖,自然不費力,眼前就可以比較對照江戶之過去與東京之今天。」這樣的散步其實應該叫逛街,再往遠處去就是旅行了,所謂散步,一半是比喻。荷風的散步不是「詠涼天」,而是從東京的新顏尋找江戶的舊貌,進行文明批評,寫下了《日和木屐》、《墨東綺譚》等。他本人是散步文學的主人公。現而今散步東京,想帶些文學色彩,發思古之幽情,就得讀荷風的作品,跟他走。

年輕人的勝地澀谷百餘年前是東京的西郊,國木田獨步在那邊散步,著有《武藏野》。司馬遼太郎的《街道行》連載二十五年,死而後已,結集四十餘冊。集名或用紀行,或用散步,遊走日本及世界,滔滔陳述了司馬史觀,可謂之散步歷史。江戶時代有一布疋商,叫鈴木牧之卒於1842年,是越後(今屬新潟縣)的布疋商,到江戶販布,震驚於城裡人不曉得越後多雪,奮然援筆,從雪花結晶到雪國的人情風俗詳加著錄,於是有《北越雪譜》傳世。川端康成參考它,寫出了「穿過國境的長隧洞就是雪國了」。

散步文學也屬於紀行。日本自古有紀行傳統。江戶時代是泰平之世,不再有戰亂年間的恐怖與憂愁,交通也發達,旅人不絕於途,紀行之類著述尤為豐富。例如貝原益軒的《木曾路記》、橘南蹊的《東西遊記》、小津久足的《陸奧日記》。無人不知的《奧之細道》在當時是俳人圈子裡的名作,社會上並不出名,其文學性被後世推舉,但那種文學加工恰恰減損了紀行的真實性。

紀行,近則散步,遠則行旅,是地理空間的移動。地理與文學的關係再密切不過了,寫景是地理自然之景,而村上春樹的「我」去北海道找羊,「途中進書店買了北海道全圖」。村上小說有穿越之妙,但籠統說來,日本小說中描寫的地理空間每每是真實可信的。田山花袋說:「踏查,我從地理學學來了這個踏查。我感到,書信比日記重要,踏查比書信重要。歷史地理這門學問是很有意思的學問。我藉《鄉村教師》考慮了小說地理。在小說製作上,我尊重實在,這絕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我認為和史家探訪古城、地理學家踏查山岳同樣。」這不是自然主義文學家的迷思,似乎日本文學整個有一種地理學色彩。例如松本清張揭露稅務署腐敗的推理小說《歪扭的複寫》,寫道:「深大寺在東京郊外,離中央線三鷹站數公里的冷清之處。那裡有一座叫深大寺的古老寺廟,附近的蕎麥麵也很出名。」這段描述迄今仍有效,深大寺仍坐落在那裡,叫賣最歡的仍是蕎麥麵。從三鷹站乘巴士前往,卻不再是冷清的去處了,興許與清張涉筆也不無干係。正因為不姑隱其名,不取名濱海、靠山什麼的,當地得以用文學招徠遊客,到此一遊也就成文學散步。書中人物走的路,過的橋,那些固有名詞也釀成懷舊的氛圍。不過,這種真名實地的描寫手法也帶來弊端,時常有作家把景物寫得像產品說明、旅遊指南。

二十世紀以來,現代城市及大眾社會迅猛形成,城市社會同時產生了兩樣東西:散步和偵探小說。散步是城裡人的行為,而偵探小說是以城裡人的淡薄人際關係為土壤產生的,作為那淡薄人際關係的代償而獲得的銳利眼神就是偵探小說。慾望與孤獨,貧富差別,在制度化的城市裡發生各種各樣的犯罪,為偵探小說提供素材。推理(偵探)小說時常被稱作城市小說,島田莊司甚至把1970年代以後興起的東京(江戶)論研究成果巧妙運用於推理故事,創作了《火刑城市》等。沒有偵探(推理)小說的城市是畸形的。東京城裡有一條電車環線,幾乎所有的車站都在推理小說家的筆下發生過殺人事件,而現實的東京是世界最安全的大城市,很適於散步。

明治時代很多文學家住在東京的山手,如森鷗外、夏目漱石、泉鏡花、永井荷風,那裡是他們的生活空間,也是小說的舞台。讀作品中的地理空間,頭腦裡會描繪出一幅作家對當時地域的認知地圖。江戶川亂步的偵探小說保存了1920年代的東京,而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裸露著1960年代的東京,兩相對比,呈現出城市文化的沿襲與變貌。作家是解讀城市的讀者,用符號、話語把過去的城市留存在文學之中,而文學的讀者邁開雙腿,去接觸現實中猶存的城市,「散步文學」與「文學散步」便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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