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12

我的新文學史

冬夜寂靜中,傾聽蔡琴多年以前的台語專輯:《飄浪之女》(點將唱片)有著深邃的感動;無關於一向是以華語歌曲美聲少人能及,而是閩南語歌詞字句吞吐竟然是如此精確、標準(外省族群後裔)。作為一位早年就以獨特嗓音形塑風格的歌者而言,悠然自在的如詩吟詠台語經典老歌,如魚得水,悅聽淨心,冬夜溫暖,不知何時驚覺泫然稀微,真是絕美。
又換了另一唱碟,更遙遠的華語演示詩人席慕蓉的:〈出塞曲〉,誰人準確地以壯闊、美麗的歌聲詮釋大漠、草原的蒙古大地……席慕蓉的鄉愁,蔡琴的奔放;成吉思汗奔馬領著韃靼大軍直向無垠漫漫的地平線,金色的飛鷹,紅色的落日,我緩緩閤眼凝聽,多麼豐饒。
不禁令我憶及:去年(2011)初夏在台南台灣文學館參與的「百年小說研討會」另一意外插曲──前輩作家黃春明先生主講:「台語文書寫與教育的商榷」之時被舉標語切斷、抗議的事件;抗議不同觀點、認知自是民主時代的自由意志,但在主講人論述過程中以極不理性的偏執標語切斷話語進行,則是欠缺人與人之間的尊重。
黃春明先生文學主題,有誰比他更借之「台灣」?有誰比他更能活用漢字轉化為美麗、貼切的母語?我深刻理解多年來以「台語文學」、「母語教育」奮力書寫、推行之群的憂心如焚,也熱切祈待在黃春明先生當時的演講過後,得以回應疑者質詢,答問之間想必機鋒精彩。假使傾聽和尊重都缺乏,就是「法西斯」了……擦槍走火或蓄意挑動終究是傷人自傷。
冬夜寂靜中,我傾聽蔡琴台語歌及其以華語發音的蒙古之曲,令我不禁深思文學課題:書寫主題何如才是重點,文字只是工具。如若表達形式拙劣,華文、台文爭議,毫無價值。
尊重相異的文學型態,但求文學美質,思想不深邃,筆觸不雋永,所有努力都沒意義。

前行代文學作家很少傾囊相授我們這一代二戰後誕生的書寫者。印象中往往笑而不答,就留予一冊又一冊的著作予五○年代前後「嬰兒潮」的我們,逐字循句摸索、探臆,繼而臨摹、仿效(文學前輩們又是師襲何人?)……想那噤聲、戒嚴的無明年代的台灣,唯文學、藝術是青春苦悶的出口,但現代詩是那般地朦昧難懂,散文儘是風花雪月、觸及不到的「中國」鄉愁,小說猶若卡夫卡式的奧義或放逐自我的頹廢及情傷……很多年後才知前行代文學作家他們在現實裡所蒙受的深切苦楚,屬於戰亂之後的離散以及理想被折損的,澈底絕望。
怎能祈盼文學前輩的傾囊相授?他們的青春他們的夢早被國家暴力全然摧毀淨盡,可敬的是以文學書寫救贖碎裂的己身;於是我們這一代如同按圖索驥,從他們看似隱晦、朦朧的文學迷霧裡試著尋求脈絡,實質意涵何以。
迷霧的莽林,雜木深處,還是存在著清澈幽然的溪流,怒放著自由自在的花葉蕨草。絕望之心原來抵死不從地留下各種祕密的文學符碼,前行代還是暗示著我們這一代,要以更精確、不懼的書寫承繼他們曾經被壓制的真情實意。文學就是最頑強的抵抗。終於我們懂得。
前行代夢碎,這一代織夢,下一代延續……再下下一代,怕是我們都難以看見了,未來的文學形式將是如何?我曾以長篇散文:〈未來的未來〉(2010年10月《聯合文學》)提之天問,我不悲觀,反而抱持著樂觀其成的祈待;什麼時代就有什麼文學,映照著那時的人、事、地、物。新文學史之後一定有更新的文學史,被寫入的作家及著作,新文學史的論述者主觀或客觀都是值得尊重、珍惜的記憶或說就是一種紀念;也許近者十年,遠者三十年會有更新的文學史出現,前後承繼屬於台灣的美麗與永恆,誰又是願意捨己為群,文學留史的那人?
我們這一代文學人,繁花與草葉、泥砂和珠玉兼容,彷彿種樹造林幾已半世紀;究竟種出什麼樹,開出什麼花,其實似乎是少去衡量,多的是對文學猶若迷戀的癡愛。回首已然華髮漸白,滄桑歷盡,最美麗也最淒涼;我們這一代文學人曾經是擁有如是的生命過程,詩人、心理學家王浩威明白地寫過這麼一段文字──

這一群朋友經歷了一個歷史旅程,是過去世代沒有而未來世代也不會出現的。出生於五○年代的白色恐怖,成長在七○年代的革命希望,投入八○年代的夢想建構,然後是九○年代最高峰,再跨入廿一世紀的挫敗和沮喪,以及,在眼前必須面對的反省。
必須面對的反省。反省……?我們編織過巨大的理想之夢,關於家國、土地與人民的終極關懷,那是天真、愚騃的烏托邦之夢,至此幽幽醒來才澈悟:夢,永遠只是夢,不得當真。我們的人民據說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不讀文學,剩餘的百分之五讀的又是什麼文學?嚴肅文學或大眾文學?文學何以嚴肅而大眾又意味淺而易懂,是這樣嗎?吸血鬼和魔法師翻譯本比書寫台灣本土的文學更迷人,夫復何言呢,或者就師從班雅明、卡爾維諾、傅柯、羅蘭.巴特諸西方大師吧。試問:文學的主體性何在?

我,不該杞人憂天。文學本就是很個人化,猶若百花園,各種各的樹,各開各的花。
很多年前,副刊編輯工作是值得銘感於心的歡喜;得以容許我以「第一個」讀者的寵幸遍讀各方秀異寫手的作品。多年之後,則是各種文學獎項及輔助案的評審付託;逐漸地、慢慢地,時間之延伸,一再評比、印證,我彷彿是深入密林,溯河而上的尋索者,起先但見雜花生樹,亦步亦趨的不甘返身退卻,相信一定能夠進入奇幻異境,令我驚豔,予我讚嘆,一定會有獨特的花朵、壯美的蕨樹,兀自棲枝的多彩飛鳥、翩然的蛾蝶、潺流明澈的溪瀑……時間給我肯定的應答,的確是真實的看見了、領受了,一次再一次的文學獎評比,新一代的文學好手逐一萌發,小小種籽綻開青春、芬芳的花樹,如此英氣勃然,如此矯健身姿。

人生,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
 
林文義
1953年生於台灣台北市。少時追隨小說、漫畫名家李費蒙(牛哥)先生習繪,早年曾出版漫畫集6冊,後專注於文學。18歲寫散文、48歲撰小說、53歲習新詩。曾任出版社、雜誌社總編輯、報社記者、研究員、《自立副刊》主編、國會辦公室主任、廣播與電視節目主持人、時政評論員,現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歡愛》、《幸福在他方》、《迷走尋路》、《邊境之書》等37冊。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妳的威尼斯》3冊。長篇小說集:《北風之南》、《藍眼睛》、《流旅》3冊。詩集:《旅人與戀人》。主編:《九十六年散文選》等書。最新作品為大散文《遺事八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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