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12

找路

林克孝,這位充滿積極、奮發的夢想實踐者,二○一○年一月出版的《找路:月光˙沙韻˙Klesan》(林克孝 著,臺北遠流出版)中,訴說著一串浪漫的尋夢歷程。因為一個傳奇故事「沙韻之鐘」,展開了一連串的探索與追尋。「沙韻之路」充滿未知、危險,但它的神祕與美麗仍讓他勇往直前。

1

我已不再少年,但追著〈月光小夜曲〉而來,彷彿被月光曬傷,也是好的。聽說沙韻很會唱歌,她會在哪裏唱歌呢?故事被無限上綱後,族人聽到「沙韻之鐘」的鐘聲會想起什麼呢?今夜的流興是如此地靜謐,只剩此起彼落的山羌吠聲和飛鼠滑過樹葉的殘音。想到這裏就是老流興,就是「利有亨社」,一個引我而來的故事的第一現場,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經由自己轉化渲染出的無名美感,不斷撞擊胸口,久久不能平息……
次日清晨,我們循著去年的腳步,經過林務局的廢棄工寮、竹林和墨綠水池,又沿著去年發現的隱約山徑走向南邊的布蕭丸溫泉。這次,我不能再犯去年那種登山最易犯的錯誤,被友善的林相與地形吸引到錯誤的支稜。我很謹慎地維持在稜線東坡,地圖顯示日本路應在的坡面。幾個斷稜逼我們要「之」字形往下降,使我了解為什麼日本警備道會那麼快離開如此清爽的稜線而往流興溪谷下降,以及為什麼去年走錯後,會覺得一直無法修正錯誤。但到目前為止,古道仍毫無蹤跡。我們不斷看到被我們驚醒的山羌,卻連個酒瓶都沒瞧見。
不久碰到一個大崩壁,一瀉千里直下流興溪谷。還好這是個有點歷史的崩壁,這幾天又陽光普照,壁面尚稱堅實,我們小心翼翼地橫度過去。很快發現為什麼這段古道已沒人再利用了,二十年前種香菇的不來,現在獵人也不覺得來此合乎成本,因為或大或小的崩壁不斷出現。崩壁呈三角形向溪谷擴大,在上面橫度可能三十公尺,在下面可能就得一百公尺。我的位置至少比古道可能的高度還高上一百公尺,可以想見古道在下面大概已斷得不成路形了。
但終究要斜下去的,因為我們的目的地是下面的溪谷不是山稜。所以在森林較茂密的山坡我們往下,遇崩壁就橫度。愈往下走感覺愈陡,我在樹林裏砍了一條二十公尺長的樹藤,準備萬一終於不可避免地碰到垂直岩壁直下溪谷時,關鍵時刻要有重要武器。
其實到此,找到古道的期望已經很低了。我的首要任務仍是安全地抵達布蕭丸溫泉。
崩壁最大的優點是視野較佳。每橫過一次崩壁,可以清晰地看到流興溪在底下嘩嘩地流,也可以知道自己的位置到溪底還有多高。甚至還可以判斷自己該不該往下切,因為從上往下看可以看到流興溪是一條瀑布不斷的幼年期溪流,錯誤的下切會被困在兩個瀑布之間;相信我,這是在臺灣山區中你最不想落入的圈套之一。
在橫度一個小型崩壁時,我突然注意到下方落差三十公尺處有一個不自然的空地(你只能說這就是靈感,教不了的)。我回頭向Yen說:「我的夢是底下那片空地是古道。」我們欣喜若狂。
這段沒有崩掉的古道在岩壁間與森林裏都還這麼完整,我們愈走愈興奮。滿地動物排遺,新的舊的,乾的溼的,其厚度超過老武塔往Wuli-giagu途中古道上的動物廁所,簡直是堆肥了。長鬃山羊與山羌在此毫無天敵,崩壁保護了這個天堂。牠們肆無忌憚的行蹤,不禁讓我想起大學時代寫的詩句「昨日有人走過/隱隱的山徑遺滿隔夜的星光」。沿著星光的碎屑,我們闖進牠們的天堂。
路有時是鑿進石壁的懸空走廊,有時是進入森林的落葉大道,但都那麼盡責地延伸與轉彎,讓走在上面的旅人感覺像走在七十年前車水馬龍的比亞毫道路。沒想到泰雅祖靈終於釋放了這一段祂們保護著的祕密通道給我們參觀,我們的感動難以言喻。我和Yen拿出一條我們在踏查古道時絕不會使用的塑膠布條,在上面簽了字,標上日期,以感恩的心將之綁在一根樹枝上。
古道給了我們近一公里的連續驚呼,終於又碰到一個大型崩壁。由於路已慢慢往溪底靠近,所以如果要橫度這個崩壁,一百公尺是難免的。暴露在似乎還在滑動的崩壁絕非智舉,我終於滿足地放棄古道,沿著崩壁還長著樹的邊緣慢慢下到溪底。古道在過崩壁後向我們告別,它繼續走往布蕭丸溪谷,在那裏有一座吊橋在等它。
這面山坡的崩壁太多,古道自難連續,只是存在的路段還那麼清晰,認真地盡其身為一條路的責任,讓人不捨。像一個已被遺忘,卻仍堅守崗位,不知戰爭早已結束的邊疆守衛,孤獨的過這五十年,未曾懷疑。
我們來到流興溪底,向下游走不遠就是與布蕭丸溪的匯流口,一個野溪溫泉與一間工寮在等著我們。我們與這段古道的邂逅,通過放棄而成為無比的驚喜。由於此行很大意地忘了帶相機,它的面貌勢必要用記憶來銘刻了。下次再來,祖靈心情會這麼好嗎?

2

二○○四年三月一個清晨,我們的第一趟全程「沙韻之路」的探勘,我和Yen從白菜園出發,走向流興。
走在日本路上,尤其是繞過富太山東北支稜後,走進一段地圖上相對陡峭的山坡,我很訝異道路的狀況還這麼好。幾段山壁近乎垂直,路就鑿進山壁巨石中,形成穩定的路基。沿途動物排遺堆積如山,好像古道已成了公共廁所。一路就在美景、驚異與感恩的心情中愉快地走著就這樣走到流興嗎?我計畫這麼久的「沙韻之路」就這麼「腳」到擒來嗎?
動物這麼多,獵人就會常來,他們常來,路況就可以維持,這是積極樂觀的推理。動物這麼多,表示獵人很少來,所以路況不可能維持太好,等一下子就會有狀況?我就在這麼翻來覆去地思考哪個推理正確中一路順暢地走著。
走著走著,突然走到一大片空地,一間大小和白菜園獵寮不相上下的Dakda(獵寮或工寮)出現在眼前,旁邊還有一個木頭搭的小獸欄。加上五分鐘前經過的一個好水源,這裏是一個不輸白菜園獵寮的好營地,除了沒有白菜外。由於此地和白菜園獵寮相距約兩小時步程,以昨天抵達白菜園才下午兩點多來看,時間上這裏是更適合的落腳處。雖然對昨晚毫無怨言,但如果知道有此Dakda,行程安排上是該走到這裏的,住在這裏對今天的距離壓力會減輕不少。
更重要的是,有這種規格的Dakda,表示此地是獵人的重要基地。所以,我想,獵人應該常來。所以,我開始得意,路況應該會不錯,今天應該可以順利輕鬆地走到流興。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大概得意三分鐘。三分鐘後我碰到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崩壁。
獵人在崩壁前開了一條布陷路,我們只好利用這條路繞過崩壁。一上此路,簡直入了這個勤快的獵人所布的十八銅人陣。三步一陷,五步一阱,我們小心翼翼,精神緊張,使這段已經很不好走的獵徑走來更加疲憊。一看到似乎繞過崩壁,立刻砍路下古道。古道已不復前段的清楚明晰,顯然獵人只利用古道至其布陷區,後段的使用頻率大大降低,使得古道此去柔腸寸斷。
就這樣,遇崩壁,高繞,好像過崩壁了,趕緊砍下來,免得愈走離古道愈遠。如是不知上下多少次,走得心力交瘁。那一個令我快意十足的Dakda,竟然是天堂路的終點。從此我叫它「最後大獵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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