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2012

所有的豬都到齊了

這部「魯迅文學獎得主的市場突圍之作」上市的時候,正是「吊絲」一詞從網絡走紅大眾媒體,「吊絲的逆襲」成為熱門話題的時候。《新週刊》的專題文章《我們善於自我治療》對「吊絲」含義的概括頗為精準:吊絲代表一種放低自身姿態、非暴力不合作的語境。自我降格、拒絕「上進」,這是板結社會的對抗之道。中產階層逐漸消失,上升渠道堵塞,年輕人在溝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意願等方面全面下降,對所謂人生的熱情全盤降低,「吊絲」一詞正好用來自嘲,自嘲正是網絡的核心精神,以自嘲來消解正統,以降格來反對崇高。這是「新時期的阿Q正傳」,卻又不僅僅是精神勝利法,更是對舊精神體系的完全漠視——你的那套,我根本不感興趣。

在「吊絲」的自嘲聲浪裡,曉航筆下的那些「盧瑟兒」(Loser)們如一群來自上個世紀的「豬」——生自那套舊精神體系的背面,帶著點上世紀60年代西方搖滾文化的叛逆、80年代中國校園文化的清高,還有點王朔的痞子氣,「純文學」的高蹈范兒——統統落到2008年金融危機後殘酷現實的「豬圈」裡。《所有的豬都到齊了》講述的就是金融危機之下,中國「盧瑟兒」的生活狀態:原本在一個科技公司供職的趙曉川突然失業,只能靠出租父母留下的房子維持生計。於是,這個兩室一廳的出租屋就成了各式「盧瑟兒」們的舞台。

和「吊絲們」對現實的「認」不同,曉航筆下的「豬」們在經濟破產的同時還面臨著精神破產。小說一開始,主人公趙曉川面對老婆的指責還試圖淡定地說:「我視金錢與權力如糞土。」但立刻被老婆反駁:「事實上,是金錢與權力視你如糞土。」而他的反應是「啞口無言」。這實際上顯示了這些從上個世紀降落下來的「豬」們原本的啟蒙價值觀的崩潰。小說真正處理的不是金融危機下人們的生存掙扎,而是靈魂掙扎,是這些「盧瑟兒」們的心靈狀態。他們需要掙錢,更需要一件可以投身進去的「營生」。所以,他們想出的點子雖然那麼不靠譜兒,卻具有蠱惑性:合夥倒賣大象,出售石舫時間,想辦法賣忘憂水,建造「悲傷世界」……人們進入了一種類似烏托邦的幻覺世界,在謊言與激情的慫恿下,他們向著一個莫名的方向奮勇前進。作者把深邃的思考通過遊戲化和寓言化的方式融合在情節中,不無心酸與無奈地指出:有時,生活就是一個大豬圈,而人們就是那些無知無覺待宰的豬,只不過被宰的時間不一樣罷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心中尚存著一些從上個世紀下載下來的理想情懷,「豬」們的反抗也與「吊絲的逆襲」不同,雖然同樣沒有「另類選擇」,但也沒有完全複製成功者的生存邏輯,他們的心中還有一種緬懷和夢想,哪怕最終落實於「不靠譜兒」的商業計劃。在那些失意、狼狽、倉皇無措的時刻,「豬」們依然頑強地抗爭著,笑著面對各種生活的厄運,他們不想成為生活的犧牲品,即使經歷了無情的嘲諷與蔑視,他們依然死扛著,寧可輸給時間也不輸給他們自己。在小說的最後,一個卑微的小人物發自內心地喊道:再見了,兄弟們,我雖然是個卑微的鄙俗的,有時還不知廉恥的爛人,但是正是你們讓我明白,在生活中我可以同樣擁有夢想,同樣渴望尊嚴與自由,同樣渴望被拯救。

這是一部現實感和思想性都很強大的小說,難得的是可讀性也很強大,這得益於作者獨步文壇的「智性寫作」風格,他有能力把形而上的思考建立在日常生活場景的敘述上。這能力來自曉航科學哲學的知識背景和鏖戰商場的生活經驗。用他自己的話說:「科研給我的是理智與沉思,而貿易給我的是沸騰的生活和人性的善惡之爭。」科學哲學的知識背景在當代小說作家中本已少見,而一線「沸騰」的生活經驗也是眾多閉門造車的職業作家所匱乏的。因此,曉航筆下的「豬」們既腳踏實地又仰望星空,「即使悲催也設法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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