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王健壯
歷史很諷刺也很現實:在1970年代的保釣運動中,台灣是主角,中國大陸是配角;但在相隔40多年後的今年的保釣運動(下稱:“釣運”)中,大陸是主角,台灣卻變成了配角。
1970年11月“釣運”初起時,中國大陸正陷於文革第四年的狂潮浩劫中,內部動亂,外部鎖國,根本無暇他顧“釣運”,就像“老保釣”王正方(電影《北京故事》導演,1971年11月,曾與另外四位台灣留美保釣學生秘赴北京與周恩來見面)所說:保釣運動發展初期完全和中共扯不上關係,中國大陸那時對釣魚台(中國大陸稱釣魚島)事件所知甚少更無興趣。”(出自《左翼傳統的復歸》一書,第164頁,王正方所寫〈保釣運動今昔談〉一文,台灣人間出版社2008年出版。)
但台灣卻不一樣。70年代的“釣運”有兩個戰場,一是美國地區,二是台灣島內。參與並領導美國“釣運”的人,幾乎全是來自台灣的留美學生,而島內“釣運”的大本營則是多數美國“釣運”人士的母校:台灣大學。而且,國民黨政府當時對“釣運”兩大戰場的發展都有介入,美國“釣運”最後分裂為三條路線:左統、右統與中間派,台灣“釣運”演變轉化為後來的民主運動,都跟國民黨處理“釣運”失策息息相關。
美國“釣運”初起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尚未與美國建交,也仍未進入聯合國,台灣留美學生對保釣前途當然是寄希望於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但一則因過去國共鬥爭陰影仍在,讓國民黨政府對學生運動心存強烈恐懼與反感,再則國民黨派赴美國安撫留學生的官員又處置失當,讓留學生心生反感,美國“釣運”於是逐漸出現了反國民黨的質變。
1971年4月10日“釣運”華府大遊行這一天,便成了“釣運”路線質變與分裂的轉捩點。遊行當天的口號“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其中強權當然指的是美、日兩國,但國賊指的卻是國民黨政府,而留學生之所以把國民黨視為國賊,理由是:國府守土失責,外交懦弱無能近乎賣國。
對中華民國政府失望的結果,當然就是轉移為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無限期望。過去長年在台灣讀書、卻從未接觸過馬列毛思想的許多台灣留學生,從此開始惡補左翼理論,開口就是馬列如何如何,閉口也是毛澤東這樣那樣,“釣運”的主流至此已質變成了“統運”。改走“統運”路線的台灣留學生,雖然從小喝國民黨奶水長大,卻公開主張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更應取代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席位;1971年10月25日,他們的願望終於達成:聯合國決議以PRC(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英文縮寫)取代ROC(中華民國的英文縮寫)。
左統保釣派的台灣留學生雖然終於盼到了“東方紅,太陽升”,但另一方面他們的人生卻進入了一個料想不到的黑暗期:國民黨政府認為這些“釣運”領袖受到“毛蟲”與“共匪文特”的操縱利用,從此在他們的姓名中間加了個“匪”字,例如“劉匪大任”、“郭匪松棻”、“李匪我焱”、“王匪春生”等等。既然被冠上了匪字,他們當然也就被列入了所謂的“黑名單”,從此禁止入境台灣。台灣雖是他們成長的故鄉,卻有家歸不得,二十年落花飄零海外,學業、生活與人生為之丕變。直到90年代黑名單才完全解禁,但他們早已是逾五望六的老人,就像作家張大春寫的那兩句詩:“當時烏髮斗潮流,此際銀鬖傷鬼魅”。
參與台灣“釣運”戰場那些人的命運,其實與美國老保釣也庶幾近矣。70年代的台灣尚處戒嚴時期,集會遊行當然為法所禁止,但在太平洋彼端響起的“遠方風雷”,卻像咚咚戰鼓一樣敲響了台灣保釣運動的序曲;第一張保釣大字報在1971年4月12日出現在台大校園,標題是“釣魚台是我們的”,內容是“我們堅決抗議日本無理的要求,美國的荒謬聲明”,跟美國“釣運”初期寄望於國民黨政府一樣,這張大字報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我們永遠支持政府”。
第一張大字報是台大香港僑生社團“德明校友會”所張貼,隔天第二張大字報(應該說是大布聯,大到一幅從三樓垂掛到一樓長約十幾米的白布條)接着在校園出現,兩排大黑字醒目寫着:“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五四運動時羅家倫在北大校園寫的那兩句標語,50多年後重現台大校園;這幅大布聯是“大學論壇社”所懸掛,“大論社”是台大當年的一個進步社團。
英國詩人托馬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有句詩:“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但1971年4月對台灣保釣運動而言,卻是最狂飆的月份。台大香港僑生率先打破“學生不準走出校園”的禁令,到美國與日本駐台大使館抗議(當時美、日與台灣尚未斷交);台大各學生社團也聯合組成全校性的“台大保衛釣魚台委員會”,並召開“釣魚台問題座談會”;四月是花季,台大校園各處繁花盛開,但比繁花更繽紛耀眼的景觀是:各式各樣的保釣海報與標語,張貼在每一棵大王椰子樹上,保釣的文字與聲音像春雷乍響般此起彼落,從台大一路響到每一所大學校園;就像鄭鴻生(台大當年保釣學生之一)所說:“(保釣)是台灣戰後新生代的第一次集體政治行動”。
國民黨政府當時能夠遠渡重洋介入美國“釣運”,對近在咫尺的台灣“釣運”當然更是嚴加管控。黨政大員紛紛約見“釣運”領導學生安撫勸導,情治機關也不時約談學生領袖軟硬兼施,但就像介入美國“釣運”一樣,國民黨介入台灣“釣運”的結果也是適得其反,他們阻擋不了學生走出校園走上街頭,也激發了保釣學生“造威權體制的反”的決心與鬥志,更埋下了後來反國民黨民主運動的種子。
但跟美國“釣運”最後走向“統運”路線不同的是,台灣“釣運”雖然受到美國左統保釣派的啟發,在校園內與知識界也出現了左翼思想的萌芽,但“釣運”對保釣世代最大的影響卻是民主思想的啟蒙。台大在“釣運”期間舉辦的“言論自由在台大”、“民主生活在台大”以及“中央民意代表應否全面改選”等座談會,看似與“釣運”毫無關聯,其實卻無一不是“釣運”的精神投射與價值延伸;若說台灣“釣運”是台灣民主政治的序曲,大概也毫不誇張。
1970年代是台灣的“軸心年代”,也是“閘門乍開的年代”,如果形容70年代以前的台灣是“萬山不許一溪奔”,之後的台灣卻是“堂堂溪水出前村”,而第一道衝出千壑萬山的滔滔溪水毫無疑問就是保釣運動。保釣的外在挫折,帶來的結果卻是台灣的內在反省、內在覺醒與內在蛻變;文學藝術的鄉土運動,政黨政治的抗爭雛型,以及威權統治的逐漸解體,都始於70年代那關鍵十年,有人因此形容:保釣運動帶頭的70年代是“現代台灣的原型”。
但才僅僅過去42年的那段保釣近代史,對台灣目前的年輕世代來說,卻猶如夏商周一樣遙遠的上古史;老保釣每逢保釣周年,都不忘辦個座談會或寫篇文章話說當年,但年輕世代卻根本不知保釣為何物,少數略有所知者也常困惑不解:一個蕞爾小島值得這麼大張旗鼓去你爭我奪嗎?
今年因日本政府國有化釣魚台,改變了釣魚台主權擱置的現狀後,中國大陸保釣反日一度像野火燎原般竄燒東南西北各地,但台灣卻溫良恭儉讓像個局外人,話語權很低,行動權更低。例如在政府層面,馬英九雖多次強調對釣魚台寸土寸石不讓,更提出“東海和平倡議”構想,希望相關當事國進行和平協商,但大陸與日本卻反應冷淡。在民間層面,蘇澳漁民70多艘漁船雖與日本保安廳在釣魚台海域纏鬥追逐,但登島行動卻功敗垂成,台、日漁權談判也仍未獲進展。
另外,美國“釣運”時代的老保釣林孝信在台北發起的保釣大遊行,只吸引了一千多人走上街頭,人數雖少,少到還不到大陸保釣人數的零頭,但卻已經創下台灣近40年來最多保釣人數的紀錄。更諷刺的是,台大雖是當年“釣運”大本營,但今年校園卻冷冷清清,好像校史上從來不曾有過保釣那一頁輝煌篇章,甚至連70年代的“釣運”文獻也存檔於清華大學,而不是“釣運”發源地的台大。
俱往矣,這三個字是老保釣對當年那段狂飆歷史的心情寫照,也是台灣對保釣的現實寫照;那些老保釣記錄或書寫那幾年歷史的那幾本書,劉大任的《遠方有風雷》,張系國的《昨日之怒》,鄭鴻生的《青春之歌》,也許早就替台灣在保釣運動中的角色畫下了句點。
歷史寫的是主角的故事,有誰會聆聽配角的故事呢?
王健壯曾任台灣《中國時報》社長,現為世新大學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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