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2014年央視春晚有一個節目叫《符號中國》,一隊外國演員用人體投影展示了長城、天壇、兵馬俑、探月火箭等「高大上」的「中國形象」。在官方的語境中,大凡與中國相聯繫的詞語,往往宏大而緊張,例如:中國夢、中國功夫、中國力量、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然而在網絡上,流傳着一個既不宏大也不緊張的和「中國」相聯的詞——「中國大媽」,充滿柔性的鄰里氣息與莊嚴剛猛的愛國主義氣場相互碰撞,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喜劇效果,也就是網絡語言所說的「違和感」。
這個詞的起源還要從「搶金」講起。2013年4月,國際金價大跌,華爾街金融大鱷紛紛做空,然而一群來自中國的家庭主婦卻逆市而動,橫掃數百噸黃金。五一小長假過後,連香港的金店都幾乎斷貨。「中國大媽」四個字從此名揚天下。除了搶金以外,「中國大媽」們的事迹還包括起大早去菜場買打折的「一元菜」、在紐約跳廣場舞被銬走等。2013年8月,一支由當地華人組成的舞蹈隊在紐約布魯克林的日落公園中排練舞蹈,準備應邀在公共活動中表演。不料因為音樂聲音太大被投訴,領隊也被警察銬走。儘管這支舞蹈隊來自紐約當地社區,其成員並不一定是中國國籍,但是網友還是「一廂情願」地冠之以「中國大媽」的頭銜。這也許與人們根深蒂固的「天下華人是一家」的思想有關,就算加入了別國國籍,也是「自己人」,也代表了中華民族。在這裡國籍已經不重要了,人們在乎的是「中國」這個符號。網絡輿論對此反應熱烈,有的網友譴責「美帝」欺負中國大媽,有網友則說:「丟人丟到美國去了」。
估計「大媽」們做出上述種種「壯舉」的時候,肯定沒想到自己的行為會和「中國」產生聯繫,並被賦予政治含義。這種政治含義的賦予,頗有點「因言生義」的意味,最初使用並傳播「中國大媽」的媒體人和網友可能只是看重它的喜劇效果。但是「中國」這個詞已經被人為地政治化,變得「莊嚴神聖」,任何一個詞到了它旁邊都會失去自我,具有了政治性。大媽們在國內跳廣場舞擾民,頂多是個人素質問題。如果發生在國外,頭頂「中國」兩個字,那就上升到「國家形象」層面了。由於教育系統以及官方媒體的宣傳,中國人往往對「中國」兩個字很在乎,似乎事關個人的尊嚴。每一次國際體育賽事(世界盃足球賽除外),中國運動員面向國旗高唱國歌的鏡頭都會被反覆播放。翻開中學課本,「百年屈辱」與「偉大復興」是一以貫之的邏輯。思想品德課里甚至有專門章節講解如何與外國人打交道:「我們對待外賓應該不卑不亢,不要跟蹤尾隨、品頭論足,不能喪失國格、人格。」依此邏輯,中國人一旦面對外國人,一言一行都具有了表演性質,因為他已經不僅僅代表自己,而且代表國家。可以說「中國」這個詞是官方重點培養的「敏感詞」,每個國人聽到這個詞的時候,應該不由自主地產生生理反應。連來自台灣的女子流行音樂組合S.H.E都在歌曲《中國話》中如此唱道:「全世界都在學中國話,孔夫子的話越來越國際化。全世界都在講中國話,我們說的話讓世界都認真聽話。」
反觀大媽們,不管是搶購黃金還是跳廣場舞,其實不過是「做回真正的自己」,沒有把個人行為和國家民族掛鈎。她們的心態其實更放鬆,也更正常。因為只有當一個中國人面對外國人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外國人,才可能做到真正的「不卑不亢」。
可見中國大媽身上的「違和感」並不僅僅是大媽造成的,也是每個人共同造成的,既有大媽們對新時代的不適應,也有人們對大媽們的不理解,甚至是刻板印象。2013年12月初,一條題為《外國小伙扶摔倒中年女子疑遭訛詐》的新聞在網上熱傳,輿論一時對當事大媽展開聲討。不過後來公布的現場視頻和監控錄像顯示,外國小伙闖紅燈、逆行、撞倒正常過馬路的大媽,並大爆「京罵」。大媽在接受採訪時稱,拉拽行為是為了保護現場。
大媽們背負的種種刻板印象着實有些冤枉。因為所謂「中國大媽」這個群體甚至連一個清晰的界定都沒有。前述大媽們的種種事迹也沒有什麼邏輯上的關聯性。只要是中國的中老年女性,做出一點與眾不同的事,都可以被貼上這個標籤。也許她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堅持自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在這個迅速變化的時代顯得格格不入。網上有一個笑話:「1980年代,一群年輕人身穿喇叭褲在大街上跳迪斯科,不顧老年人的感受;現在,一群老年人穿着花衣裳跳廣場舞,不顧年輕人的感受。不是老人變得愛跳舞了,而是愛跳舞的人變老了。」這種說法雖然純屬玩笑,但是給我們一個啟發,大媽們就像從上一個時代「穿越」而來的使者,讓我們更好地讀懂這個國家的過去,也更好地理解這個國家的現在。
上個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中國發生過兩次嚴重的通貨膨脹。尤其是1988年,全國各地發生了嚴重的銀行擠兌和搶購商品的現象。某些商品的價格更是幾倍甚至幾十倍地上漲。相聲演員姜昆、唐傑忠在1991年春晚上表演的相聲《着急》形象地描寫了這一幕:「晚上剛想睡覺,街坊二大媽喊了一嗓子:『聽說過兩天副食品要漲價啦!』,我一宿沒合眼。第二天早上,買醋買了一洗澡盆,醬油兩水缸……花椒面一大衣櫃,黃醬一被窩。」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清楚用紙印成的鈔票也有變成廢紙的可能。從這個角度看大媽們的搶金行為,就會發現她們本無意抗衡金融大鱷,攪動國際市場,她們只是想實現生活最基本的需求——安穩。正如一位大媽對中新社記者所說:「保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就是喜歡這種黃澄澄、沉甸甸的感覺!」
比通貨膨脹更為觸目驚心的則是上個世紀60年代的那場導致上千萬人死亡的大饑荒,相信那是很多大媽心中不能抹去的童年回憶。一個在大學裡念過經濟學的年輕人可以有理有據地用「沉沒成本」原理給自己的母親講解為什麼把剩飯扔掉更划算,但是他可能從來沒有體會過真正意義上的飢餓。如果一個人經歷過那樣一種絕望的飢餓,甚至把飢餓與死亡聯繫起來,那麼他對食物的理解就遠遠不是「一種資源」那麼簡單。
一位大媽可能上午去搶購黃金,下午就堅持吃掉剩下的飯菜。這其實一點都不矛盾,因為她只是想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原則過日子而已。當人們視「中國大媽」們為異類的時候,倒不妨自我反省一下,看自己是否同樣抱有某些思維定勢甚至偏見。幾十年社會變遷在中國大媽們身上刻下了豐富的時代年輪。大媽們沒有義務代表中國,但是從她們身上讀到的中國,比課本上、春晚里的中國要真實、生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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