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6/2014

有錢人的市場

小野

我經常告訴朋友,一個大家都不可置信的笑話。 上小學時老師用閩南語上課,全班只有我一個人聽不懂,回家哭著向媽媽抗議,媽媽笑著說,聽久了就會了。後來我就利用每天上、下學的途中聽著家家戶戶播放的台灣歌謠,慢慢學會了閩南語。那是一個所有小學都在推行國語的年代。
我出生在台北的西南方,舊稱加蚋仔的邊緣,和平西路二段的巷弄裡面,汀州路曾經是鐵道,西藏路曾經是深圳,大學畢業前的生活和求學,都在附近不遠處。直到都市計劃建了莒光路和萬大路,我童年的家便在台北的地圖上永遠消失了。我爸媽在世時,不曾擁有過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他們是流浪到台北的異鄉人。

有「門」的很高級

我讀的是雙園國小,由日治時代的堀江國小改名,雙園指的是東園和西園。這一代曾經是一片沼澤之地,「加蚋仔」便是平埔族凱達格蘭人說的「沼澤」。後來漢人陸續來到這裡開墾,種花、種稻,種竹子,建立了許多田園,所以地名就有了「園」字,同班同學大多來自附近農家。相較於台北城內的都市生活,這裡更像是個鄉村。小時候的躲避球比賽,只要遇到東門國小、西門國小,只要有「門」的,我們都很畏懼,因為那代表是來自「城裡」的學校,都是很厲害的隊伍。
就是「門」和「園」一字之差,似乎代表了台北的兩個平行的世界。媽媽每天提著菜籃沿著和平西路二段一直走到萬華的三水市場買菜,她從來不去離我們家更近的「南門巿場」買菜,她說那是「有錢人」才能去的市場,市場賣的「東西」都很貴也很高級。那些東西只有在農曆年時,爸爸的同鄉或朋友送給我們時我才見到。爸爸會把那些名貴的東西吊掛在院子裡的曬衣竹竿上,風吹過,南京板鴨、金華火腿、湖南臘肉、廣東臘腸的霉、煙、鹹混合的一種陳舊味道飄了過來。媽媽煮了這些帶有陳舊味道的東西,我都不愛吃,更不明白這些陳舊的東西為什麼昂貴?
我只酷愛一種叫做「桂花玫瑰豬油年糕」的「東西」。因為這種年糕有兩塊,粉紅色的有玫瑰香,瓷白色的有桂花香,加上糯米香和豬油香,這樣混合起來的新鮮香味讓我很快樂。

我們童年居住的大雜院一共有10戶人家,來自不同的地方。隔壁客家人的家有塌塌米可以蹦蹦跳跳,女主人會做各種醃漬的客家食物。有一戶山東人天天都在蒸包子、饅頭,有家廣東男人娶了閩南老婆,有空就做燒賣、叉燒包這些廣東點心。有家閩南人端午節包了很多粽子,分贈鄰居。我媽媽為了照顧5個孩子辭掉師大工作回到家,面對柴米油鹽焦慮萬分。出生在福建西部山城的她,年幼離家到外地讀書闖天下,顛沛流離的來到台灣,她對食物的記憶幾乎是空白的。

有一年端午節孩子們吵著包粽子,媽媽勉強買了食材,一家人相互觀摩的包紮粽子,結果每個粽子經不起蒸煮,全都散開來,弄得一家人互相責怪。有一次爸爸像獵人捕獲獵物般扛著一大塊羊肉回家,想說窮人家很少吃得起肉,這次可以痛快吃一頓了。媽媽面對一大塊羊肉不知從何下手,弄了一整晚,廚房全是羊騷味,羊肉又腥又羶又硬又焦,最後沒有人可以下嚥。

長大再嘗相當驚豔

長大後,我在餐廳吃到美味的醃篤鮮和砂鍋煮的臘味飯,才恍然大悟,童年最不愛吃的火腿、臘肉、臘腸是因為媽媽不擅於烹調,她拿來炒菜又放了醬油和鹽巴,把大家鹹得猛灌水。我在民生社區富錦街一家小餐廳吃過一道醃篤鮮,從食材的搭配才了解其中奧妙。用醃過的火腿肉和醃過的扁尖筍這種舊食材,搭配豬肉、豬蹄、雞、鴨、干貝和當季新的筍這些新鮮食材,經過熬煮成白色富膠質的濃湯,再讓百頁結、青江菜來吸取濃汁,形成一種豐富多元新舊加成的味道。此刻才了解為什麼要花一年時間來完成火腿肉的道理了。
至於想要享受到臘肉和臘腸的美味,不必像醃篤鮮那樣繁複的材料和烹調,只要吃到一碗烹調得宜的臘味飯就知道了。我在忠孝東路四段的一家潮州餐廳吃過。就只是一碗米飯,上面放著幾片臘肉、臘腸和肝腸,沒有別的了。這碗香味四溢,吃起來每粒米都飽含著淡淡清香的臘味,靠的就是用米粒的先浸水處理及臘肉、臘腸和肝腸的先蒸煮。一起放在陶碗中燜煮的時間和火候的調節決定整碗飯的鮮、香度,盡量不要中途掀蓋讓香氣散逸,所以個人經驗成了一種直覺的藝術。
對於食物,我正從童年的朦朧中慢慢清醒。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