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余光中、林海音、爾雅、洪範包圍著的文學森林
紀州庵,台北市的市定古蹟。但十幾年前,它差點被怪手推平,鋪上柏油,變成一座停車場。導演王明霞執導的《城之南‧紀州庵本事》紀錄這一段尋回「記憶」的過程,串起老樹、文學、甚至整座城市。
李又如
「紀州庵,同安街一〇七號。」「古亭捷運站二號出口出站後,循著路幅稍窄,缺少寬闊步行空間的同安街,一路往水源快速道路方向走去,在街尾可見一座天橋,在天橋旁榕樹林蔭處,以鋼骨浪版所圍蓋的建築物,就是紀州庵。」
倘若你是第一次造訪「紀州庵‧文學森林」,定要循著官方網站上的這一段描述,徒步前往。沿著愈走愈靜的巷弄,巷尾的天橋會先出現在眼前。別停下腳步,越過蓊鬱的綠樹,往左一看,一間古樸的日式建築就在那兒。
這是紀州庵,台北市的市定古蹟。但十幾年前,它差點被怪手推平,鋪上柏油,變成一座停車場。《城之南‧紀州庵本事》紀錄這一段尋回「記憶」的過程,由導演王明霞執導,原本只是個古蹟修復的紀錄片,卻串起老樹、文學、甚至整座城市。
看來富麗堂皇、保存良好的紀州庵,曾經是個被鐵皮圍起、漫草荒煙的廢棄區域。二〇〇二年,台大城鄉所的同學正在找尋作業題材,晃到附近,從一個廢墟裡頭嗅到了故事的味道。才知道,這裡即將成為停車場。但這一小塊綠地,佇立著一棵棵老樹,是居民平時散步的地方,居民捨不得,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故事,從保護老樹開始
於是,擅於論述的台大城鄉所同學,與殷切想要保護老樹的居民們接上了線,「紀州庵故事的起頭,是保護老樹。」王明霞提到。當時,停車場的開發計畫已經如火如荼,甚至已完成違章住戶拆遷補償金的發放,勢在必行。
當時城鄉所的同學便面對一個問題:他們必須找到紀州庵的真實歷史,如果沒有解答,它就會變成一座停車場。關於紀州庵的故事,將永遠消失——或不再那麼容易被記起了。
「但一切就好像冥冥之中註定一樣。」王明霞笑著說。看著紀錄片,就像一步一步循線解謎,你很難想像,在一座這麼進步的城市,還有這麼重要的古蹟遺失了它的過去。
先是城鄉所的同學從附近居民口中問到,這裡是一個作家的故居,「只知道是王什麼的。」王明霞談起投入最深的同學林育群,「要不是他是個文青,會去讀王文興的作品,大概很久之後才找得到答案。」
紀州庵是作家王文興的故居,八歲至二十七歲的歲月裡,他在小說《家變》中,充分地描寫了這個「家」的樣貌。這是紀州庵的第一層秘密。
文學、歷史緊隨著老樹而來
接著發現,「紀州」是日本和歌山的古稱。城鄉所的同學拜託台大一位日籍客座教授幫忙調查,發現日治時代紀州庵是家料亭,專門宴客高級軍官,甚至招待過神風特攻隊。這件事,連王文興都不知道。
日本人對戶籍資料保存得非常好,循著地址,教授找到了當時經營紀州庵的平松一家人。平松家族的第三代,當時都在台灣出生,紀州庵是他們重要的兒時記憶。透過教授,帶回珍貴的老照片,「從保護老樹的活動開始,他們慢慢找到了文學、再來是歷史。」王明霞說。
由於文化局也撥款委託城鄉所的團隊調查,有了完整、層次分明的歷史論述,加上文化局主動協調,讓紀州庵順利在兩年之內成為指定古蹟。但暫住戶的問題,則花了八年才處理好。王明霞在二〇一三年開始記錄紀州庵的修復過程。
一堂課,幫紀州庵尋回了身世,甚至找回當初曾在這裡生活的人。
日本戰敗以後,平松家族必須回祖國。對於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平松第三代,相當不捨,「當時日本的民風仍相當保守,他們回去以後,身為男生的平松喜一郎因為後來經商,還有來過台灣幾次,姊姊、妹妹因為嫁人,從此沒再踏上台灣的土地。」直到紀州庵開始修復。
橫跨五代的記憶
「姊姊要回日本的時候,已經十八歲了,哭得捨不得走。當時還有來接收的軍人開玩笑『妳嫁給我,就可以留在台灣啦』。」王明霞憶起飛往日本拜訪平松一家人時,從他們口中直接聽到故事的感動。
「我問他們,想不想再回來看看紀州庵?」王明霞提到,平松家族後來以家族旅遊的形式到了台灣三天,踏進正在修復中的紀州庵。三個衰老的身影,臉上漾著驚喜的笑容,「以前這裡有塊大石頭,通往……」「保存得好漂亮啊!」「沒錯,就是這樣的。」
「沒想到爺爺說的是真的!」平松喜一郎的孫女驚訝地說。王明霞看著他們一家人的感動,「這就是歷史啊!」她提到,最動人的歷史不是偉大的口號,是日常的點點滴滴、是歲月的進程。
王明霞用最簡單的方式,呈現了古蹟文化保存的意義。被保存的不只是建築,還有就快消失的模糊記憶,隨著眼前所見,一個個立體了起來,甚至能傳承下去。
光復之後,這裡變成公務員宿舍。穿著西裝的人們在這裡來來去去,是一個新的時代、新的風景、新的記憶、新的傳承……
「王文興老師走進修復好的紀州庵後,完全忘記我們了。」王明霞笑著說,他已經忘記還有攝影機在拍攝,逕自跌到記憶裡頭,「就像看到一個人復活一樣」,王文興這麼形容。
紀州庵附近,住過許多赫赫有名的作家與藝文版圖:余光中、林海音、王文興、舒國治……藍星詩社、國語日報、遠流出版社、現代文學、台灣新生報……顯示其人文薈萃。也因此,紀州庵的「身影」,被留在作家的文字裡。除了古蹟修復,王明霞更抓緊已經衰微的文學身影,將它留在紀錄片裡頭。
中文系畢業的王明霞,形容文學是自己的啟蒙。在文學興盛的年代,一個南部小孩,除了閱讀,沒有其他娛樂。她也在這次拍片的歷程中發現,她早與紀州庵有了緣分,「我去翻以前買的老書,不管是出版社,還是作家描寫的紀州庵,連結慢慢產生。」
王明霞特別記錄爾雅與洪範兩家出版社。臨近紀州庵的它們,是目前書市中唯二堅持純文學的出版社。從七成書籍都是文學,到現在十本中可能都沒有一本是文學的年代,這兩家出版社依然挺立,扛著一個信念。
「文學不會讓你賺大錢、變美、獲利,」王明霞說:「對我來說,文學是吃飯、喝水、呼吸這樣日常的東西,它是生活。」文學的重量,增加附近街廓歷史的厚度,「但有時候它很輕,很輕易地被人遺忘。」
文學是日常,是記憶的載體。是余光中文章裡那條一直下雨的街、是王文興小說裡場景的基地、是房慧真打開房門對於新舊時代的觀察、是王盛弘筆下魔幻的台北。如果紀州庵不見了,一個城市的記憶,就只能存在散落的文字裡;如果文學消失了,記憶將不再被喚起。
紀錄是給下一代的人
曾替日星鑄字行留下記錄的王明霞也提到,當初拍《鑄字人》難免有想參加影展、藝術性的想像,「也會把自己想得很大,想放進印刷的起源、歷史,版圖就愈畫愈大。後來才想,我應該要回到自己的初衷。」
「紀錄片對當代的人來說不那麼重要,被記錄的事情都還存在。但我的影片可以留給下一代什麼?」王明霞最後用最簡單的方式呈現,讓幼稚園的孩子也能看得懂,觸及到庶民大眾。
沒想到把「參加影展」這件事情放下之後,《鑄字人》與《不老騎士》共同獲選為該年度在國外大使館推廣台灣文化的影片,以不同的形式在世界流浪。
就像王明霞認為的文學是日常,「我拍紀州庵,希望拍得貼近大家的生活。」她提到,「看完我的紀錄片,就可以丟開了,我希望它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他可以帶著房慧真的《單向街》在晉江街散步,帶著《家變》走進紀州庵,去敲洪範、爾雅出版社的門……」
「古蹟是城市文化的指紋。透過一枚枚指紋,你可以讀到這個城市的身世。」王明霞透過《城之南‧紀州庵本事》替戮力保留紀州庵的人留下記錄,更替紀州庵保存了一整片「文學森林」。
不是所有的古蹟都像紀州庵這麼幸運。採訪的當天,說「老樹很醜」的遠雄又動工移去台北大巨蛋工地旁的樹木,而台北市還有好多指定古蹟案等著被通過,甚至,還有哪一個重要的古蹟,還沒尋回它的身世?
走進紀州庵,不只是走進古蹟,還是走進文學、走進文化、走進歷史。保留亦同,保留紀州庵,不只是一個文化保存的案子,還替這個城市串起了橫跨百年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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