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2015

夏天的四段式

脫春入夏總是像蟬蛻殼與蛇換皮一樣困難。如果老掉牙地將一年節氣與人身等值換算,糟了,這就是青春期。所以每年端午前後都像被午時水或雄黃酒噴到的蟲子一樣無名地小病一下,青春期最後的領受與煩惱。可厭的是那個「小」字,「小」就是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發熱頭痛,皮膚過敏,鼻塞身重,也不好意思張揚,當然也不可能成為發言的資本。有一年,奇蹟似地什麼痛苦都沒有,健健康康,好吃好睡,能跑能跳,就是喉嚨沒聲音,開始幾天根本說不出話來,西醫沒有結果,中醫也不知所謂,就開了些調伏邪火的藥方吃著。所幸它終究像少年少女的彆扭,自己漸漸好轉,但整整一個禮拜過去,我開口聽起來就像個吞過炭的老男人。有一次搭計程車,司機非常狐疑,不時透過後照鏡打量我,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在想:「這個男扮女裝,也扮得太像了吧!」說不定,他還有點害怕,心裡想起了社會新聞裡奇情的劫殺案⋯⋯但我總不能說,先生,我只是啞了,但為什麼會啞了,我不知道,醫生也不知道……於是一 回家,趕緊拿出中藥粉地吃著,站在廚房流理台前倒水,忿忿地想,人類生活裡,這種無聊的尷尬,未免也太多了點吧。

半夏啤酒

吃中藥不能飲酒。也不能吃生冷,不能吃冰。特別是冰。每次站在超級市場裝了啤酒與冰淇淋的雪櫃前,我自己就代替那些健康報導先恐嚇起我自己了,

躊躇不前,「To 冰 or not to 冰」。其實,大聲疾呼「吃冰不好」,對他們也沒有實益,我猜那是接近宗教。就像小時候看那些拿著小冊子挨家挨戶傳教的男女,不理解他們的熱心何處來?又不賣東西,又沒有錢賺;後來才有點明白,「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也跟金錢一樣能夠縱橫著人心,信仰的完成式是自我匍匐,但現實裡它的進行式經常變成了訓導他人如何匍匐。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吃冰不喝酒就百病不生嗎?這當然是個「信耶穌得永生」或「放下屠刀立地

成佛」式的說法。但最起碼,它讓我們有些指望,又是那麼簡單的終南捷徑,「這一點意志力都沒有,還有什麼資格獲得健康的身體呢? 」也是非常適合我國國情的單細胞道德判斷。可是沒有冰啤酒就沒有夏天。所以還是取出了玻璃杯,寬口有稜角,質地不能太薄,凍過;下酒菜倒不必太多了,因為喝到一半已經非常心虛,最後自我感覺良好地剩一半在罐子裡放回冰箱。自以為這就算是不垢不淨不善不惡不增不減。運氣好一點,它最後被拿來燉肉;但大多時候還是丟掉,金色的起過紛紛泡泡的時間,咕嚕咕嚕流進地下水道,傾棄幾次後,剩下一半的夏天,也就倒得差不多了。

茶與貓肚皮

冷氣大多在睡前開兩三小時,半夜關閉,所以早上通常是熱醒的。也不是大汗(那就是真的生大病了),是囉唆的汗,像一整個晚上有人在汗腺與毛孔的耳邊碎碎念碎碎念碎碎念:「不熱嗎?不熱嗎?你不熱嗎?不躺到地板上嗎?不開冷氣嗎?」把它們煩都煩死了。起來總是要先看看貓,貓的肚皮也被這天氣煩死了,一下子左晾,一下子右晾。左晾右晾都不如意。

然後喝熱茶。

冰啤酒的第二天往往有些亡羊補牢的意思,日常最多喝的是出雲地方產的紫蘇番茶。紫蘇薄荷茶。仙楂茶。黃耆茶。日式焙茶。紅豆水煮的薑紅茶。

心情比較混淆時,喝京都福壽園玻璃翡翠色的綠茶。

但不管喝什麼貓都要爬到茶几上檢查,順便掉幾根毛在杯子裡。

一整個早上我跟貓都昏昏沉沉的。像一大一小兩隻茶包浸泡在全城的溼氣。

不知道貓肚皮的茶,喝起來是什麼味道呢……

福壽園的綠茶我總是非常節儉地喝,三匙茶葉要回沖三次;大概喝到第三盅的時候,剛好過午。

我跟貓這時往往會被落雷嚇大一跳,貓肚子虎一下翻了過來,我手上的茶也差就要點一起翻倒。

雨是說下就下了。

淋到了雨

不下雨就不是台北,午後沒有暴雨也不是台北的夏天。雖說每一個季節永遠是重複他自己,連次序都不顛倒一些,可是奇怪,每年都還是感到這個夏天是新的。每次因為懶得帶傘而淋了雨,也都像是從未經歷過,新的洗刷,新的狼狽,新的鞋子毀了,新的路人以新的奇怪的眼神看我為什麼不奔跑或閃躲?我總是在心裡講一次那個笑話:「幹嘛跑呢?前面也在下雨啊。」雨水看似清澈,其實質地發黏,在大雨裡走路當然不浪漫,也沒什麼戲劇性,但是慢慢移動時,皮膚裸露部分被反覆敲痛,頭髮淌水,滴進眼睛,扮人類的舒適􀀀子被打掉,像非洲草原上的遷徙,令人忽然認識這身體其實也是一具動物的身體,有時是斑馬,有時是獅子,有時是鴕鳥,有時又是長頸鹿。

大概有點像戀愛,不管經過幾度一概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能說的話能做的事,能救的能放棄的,能夠動員的情感部門,也都是七七八八那一些,可是,每次仍然覺得今天是新的一天。最近聽到一齣日劇的宣傳詞:「夏天是戀愛的季節。」其實春天秋天或冬天,也都適合戀愛啊,(應該說,有什麼時候是不適合的嗎?)或許因為夏天大家穿得少宜於點燃荷爾蒙?或許因為夏天有假期與遠行的想像,也或許就只是因為一場一場暴亂的雷陣雨以及其中的動物性:若不是青春時的感情,沒有人能哭得這樣崩潰,卻又在晚飯之前雨過天青的。雖然說旁觀的人也知道,明天或隔幾天,他還是要再次哭成這個樣子,過幾天颱風也是會來。總之就是個潑出來的季節,雨潑出來,海潑出來,高溫潑出來,天的藍潑出來,夏天是不必考慮後果的,結出來的果實也是各種淋漓的汁液密集的甜。

不過雨一陣一陣下著下著,也就小了。

颱風也是愈來愈不常見了。

看著他一點兒一點兒把自己往裡收,其實比較舒服,我們高興地誇讚,真是最好的時候呀,秋天到底是台北最宜人的季節。

但誰會想到?他要生過幾次不致命卻十足磨人的小病。要放棄幾罐剩下一半的啤酒。要被柏油路面與金屬水泥反覆折射的高溫燒灼過融化過幾次,又要激烈地起過幾次風,下過幾次重得能擊碎地球中心的雨。

才能走到這一步啊。

黃麗群

一九七九年生,政大哲學系畢業, 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