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加迪納·哈里斯
新德里,一個孩子試圖保護自己不受空氣污染的影響。
新德里——在接連幾周的時間裡,我八歲的兒子布拉姆(Bram)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吃力,他的藥用吸入器也變得越來越重要。然後,在我們搬到這個大都市九個月後的一個可怕夜晚,布拉姆的吸入器不再管用,他開始喘不過氣來。
我妻子打電話給一個朋友,她推薦了一家數英里之外的私立醫院。我把布拉姆抱進車,我妻子帶着布拉姆的哥哥也上了車。印度是世界上交通最混亂的地區之一,新德里夜間的街道上擠滿了卡車,交通標誌基本上是擺設。妻子在后座上攬着布拉姆的頭,那是我們這輩子最可怕的旅程之一。
Sohrab Hura/Magnum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上周,南德里鄂霍拉工業區內,有人在非法焚燒垃圾。
我們到達醫院後,醫生給布拉姆輸了類固醇(並且拒絕提供進一步的治療,直至我用信用卡支付的1000美元到賬)。一周後,布萊姆才得以回家。
三年前,當我成為《紐約時報》的南亞通訊員時,妻子和我感到很興奮,同時也做好了迎接困難的準備——糾纏不休的乞丐,四處肆虐的登革熱,高達華氏120度的夏季溫度。但我們全然沒有料到,這個城市對我們的孩子會有多麼危險。
我們逐漸了解到,德里真正危險的地方是它的空氣、水、食物和蒼蠅。在印度,這些危險因素每年導致數以百萬計的人患病、殘疾和喪生,這是世界上最嚴重的公共衛生災難之一。我們發現,德里正悄無聲息地遭遇着一場可怕的小兒呼吸道疾病危機,最近的一項研究顯示,在該市440萬學齡兒童中,有將近一半因有毒的空氣遭受了不可逆轉的肺部損傷。
對於大多數印度人而言,這些恐怖之處是不可避免的。但也有數以千計的人們選擇居住在這裡,其中就包括一些試圖拯救世界的人,一些希望講述這裡的故事的人,還有一些熱衷於在這裡擁有一片自己的小天地的人。這是外籍人士和富豪組成的混雜社區,他們中有來自底特律的汽車高管,灣區的科技業人士,馬里蘭州的癌症研究人員,以及都柏林的外交官。過去一年裡,我們在本地飯館品嘗印度奶茶及三角餅時,或者在五顏六色的使館派對上享受威士忌和雞肉串時,常常着了魔似地討論一個話題:我們是否罔顧孩子的利益,來追求自己的事業?
當然,數百年來一直有外國人在德里居住,但空氣和越來越多的關於其影響的研究已經變得如此觸目驚心,以至於有些人覺得,如果有人有選擇的機會,卻情願在這裡撫養孩子,那是不道德的。類似的討論無疑也正在北京等亞洲大城市展開,但在德里——地球上人口最稠密,污染最嚴重,最不衛生,病菌肆虐最甚的城市之一——這個問題似乎最為緊迫。世界衛生組織的資料顯示,該城市的空氣污染程度超過北京的兩倍。(世界上25個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中,有13個是印度城市。蘭州是前50名中唯一的中國城市;北京位列第79位。)
因此,我們的很多朋友都決定離開。美國使館學校(American Embassy School)是德里一家很棒的外籍生學校,今年秋天它面臨著生源的急劇下降。我的牧師負責這裡一個主要由外籍人員構成的教區,他告訴我,他擔心今年夏天自己會失去60%的教眾。
兩年前,在布拉姆的首次住院之後,我們也幾乎離開了這裡。但他的呼吸狀況穩定下來後,測試結果顯示他已經失去了一半的肺功能。在醫生的建議下,我們讓他進行常規的類固醇治療,並決定只要他的呼吸狀況沒有再次惡化,我們可以就留在德里。
或者至少我決定這麼做。我妻子當時就認真考慮過立即飛回家去;而且在數個月後,當我們與孩子結束了回美國探訪的夏季行程,在回德里的返程航班上,她抽泣了好幾個小時。
不過,我們在這裡度過了第二年之後,布萊姆顯得一切安好。但是鑒於他之前遇到的狀況,我和一些頂尖的空氣污染專家通了電話。我們之間的交談發人深省。
「考慮到有各種科學證據,知道自己讓孩子住在某個地方,可能損害他們一生的健康,會讓我非常難受,」南加州大學的預防醫學教授W·詹姆斯·高德曼(W. James Gauderman)說。他是2004年一份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研究的合著者,該研究顯示,在洛杉磯部分地區——污染程度遠低於德里——長大的兒童,遭受了明顯的、可能是永久性的肺功能損失。另一項研究發現,如果孩子早年在高污染環境中生活,即使在兒童時期搬遷到了污染較低的地方,他們似乎也無法完全恢復健康。
為了保護兩個年幼的孩子,印度最頂尖的污染研究人員之一薩拉斯·古提昆塔(Sarath Guttikunda)舉家搬遷到了印度西海岸的果阿。他明確地說:「如果你可以在別處居住,就不該在德里撫養子女。」
他們和其他專家告訴我,成人肺活量不足,對於預測早逝和殘疾來說準確度非常高——可能高於血壓或膽固醇升高。因此,由於在德里遭受了永久性的肺損壞,我的孩子的壽命可能縮短了。
在一些方興未艾的領域,研究表明:污染可能會讓兒童智商降低,影響他們的考試成績,並增加罹患自閉症、癲癇、糖尿病的風險,甚至像多發性硬化症等成年後才發作的疾病,患病風險也會提高。
楊百翰大學(Brigham Young University)的經濟學家C·阿登·波普三世(C. Arden Pope III)是研究空氣污染對健康的影響的權威專家,他指出,準確的污染監測儀器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出現。「就算德里的讀數值不是有史以來最高的,也是有史以來最高的之一,」他說。「包括洛杉磯在內的任何美國城市肯定都與那樣高的讀數值相距甚遠。」
這意味着,我孩子在德里遭受的損害嚴重程度只能靠猜測,他說。幾位醫學倫理學家稱,送一群孩子到德里去,並監測他們的健康狀況,這樣的臨床試驗是不可能得到批准的。「絕對不可能,」《研究中的問責》(Accountability in Research)的主編、馬里蘭醫學院(Maryland School of Medicine)的生物倫理學家阿迪爾·E·薩莫(Adil E. Shamoo)說。「調查已經在那裡的人是可以的;但把孩子搬遷到有危害的地方?不行。」
受到危害的不僅是孩子。很多成年人幾乎常年頭痛、喉嚨痛、咳嗽,以及疲勞乏力。今年3月,德里首席部長阿爾溫德·凱傑里沃(Arvind Kejriwal)為了治療慢性咳嗽,不得不離開了這裡十天。
危害健康的不只是空氣。至少有六億印度人在戶外排便,佔總人口數量的一半,而大部分的污水,甚至來自廁所的污水,都未經處理就傾倒入江河。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它們會戲劇性地來到我的家中。
我們住在一棟四年前修建的五層公寓樓里,我的妻子選擇這裡是因為它配備了相對較新的窗戶,有助於將德里的可怕夜間空氣隔絕在外。公寓樓平凡無奇的設計——同一家開發商在附近修建了數十棟這樣的建築——給了我們信心,覺得它的設施會運行良好;不是所有德里的新建築都能保證這一點的。
搬進去大約半年後的一天,一名鄰居說她的自來水突然散發污水味道。然後鄰居們一個接一個遇到這種情況。原來是開發商把下水道挖開了,污水逐漸滲透到每間公寓埋在地下的水箱里。當我們揭開一樓的地磚時,褐色污泥似乎到處都是。
混合了污水的自來水抵達我們公寓時,我正在淋浴。這聽起來很可怕,但我只是聳聳肩,擦乾了身體,因為那種味道在這裡經常都能聞到。
如果不是未經處理的污水傾倒入亞穆納河,那麼在一年中的很多時候,這條河在德里幾乎是斷流的。再加上德里城區中也時常看到的一群群流浪狗、猴子和牛,新的排泄物幾乎隨目可見。昆蟲在這些排泄物上落足,然後再在人類或他們的食物上停留,傳染疾病。
這裡的大多數自來水都遭受了污染。惡劣的衛生條件,可能是近一半印度兒童發育遲緩的一個關鍵原因。
綜合考慮這些威脅健康的因素,你會感到痛心疾首,但這裡的生活還在繼續,而且也可以過得相當不錯。我們的公寓樓最終把水箱安裝在了地面上。我孩子的學校和在該地區進行的旅行都很棒。很多外國人在這裡擁有了比在本國遠遠更大的影響力。
然而,今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有人在居民區里焚燒有毒物質,氣味酸澀的濃煙在我們的街區蔓延。我妻子和一位朋友當時在外面散步,她們被嗆出了眼淚,感覺快要窒息。於是狂奔回我們的公寓,結果發現布拉姆又在喘息,這還是兩年里的第一次。在德里有些地方,名為PM 2.5的細顆粒物的水平導致了非常嚴重的肺損傷,在冬季,該數值經常超過1000,科學家表示,部分原因是對小件垃圾和其他東西的焚燒在這裡極為普遍。在北京,PM 2.5水平超過500會成為國際頭條新聞;而在這裡,比北京高出一倍的污染水平基本上被人們無視。
但布拉姆注意到了。
接下來的五天里,他一直待在家裡,我妻子讓他透過口罩服用了大量吸入性類固醇。在這些危機期間,他有一種靜默的憂傷,因為他要被迫接受,自己的健康比哥哥或朋友更脆弱。
來德里之前,布拉姆也出過幾次呼吸方面的問題。醫生曾向我們保證,布拉姆很有可能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擺脫那些問題。但現在,他真的得了哮喘病,每天都必須服用強效藥物。
如果我們留在美國,他還會得哮喘嗎?在受污染的地方,小兒哮喘發病和惡化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在這裡的足球場外,散落着許多吸入器。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伯曼生物倫理學研究所(Johns Hopkins Berman Institute of Bioethics)主任魯斯·R·費登(Ruth R. Faden)說,孩子特別需要保護。「首先,因為他們的健康很依賴我們,其次因為童年時期健康受損的影響非常大,」她說。
外籍人士撰寫的相關文章越來越多。它們大多來自中國,描寫了對空氣污染的恐懼、對孩子的危害以及所採取的越來越誇張的保護措施。在這些文章的結尾,雖心懷恐懼,但作者大多還是決定留下。
但本文不同。我們將於這周返回華盛頓。
孩子們很興奮。12歲的亞丁(Aden)想要滑板和單車。在一個允許他獨自閑逛的地方,那是享受自由的裝備。他弟弟的願望則可能更難實現。
「我的哮喘會消失,」布拉姆前不久說。「總之,希望如此。」
作者為《紐約時報》駐華盛頓記者,最近完成了為期三年在南亞地區的報道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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