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2015

大鵬灣的風帆─生活隨筆


和自然相知相契,讓人找到回歸自我的孤獨精神向度。

一個星期大約有二個午後的時光,我開車來到在這片水域的岸邊休憩。林蔭下有間透光、髹上白漆,直接面海的咖啡屋。屋外排列著露天座椅。除了假日,在這裡閱讀、沉思、發呆、打盹,無一不可,十分愜意。

這片廣袤的水域,有一部分供作遊艇停泊和操練風帆之用。附近周遭遍布紅樹林、招潮蟹和覓食的候鳥、以及漁民的養殖魚塭、塑膠筏。遠眺則是雲霧繚繞的大武山脈,定格出一幅宜人的熱帶風光。

此地的風帆,和希臘神話中引發特洛伊戰爭的海倫情事全然無涉。雖是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詩作「給海倫」,形容她的美貌,像古代奈西亞的風帆,在愛琴海駛過,把困頓的浪子載回故國的港灣,召喚他們回到昨日希臘的光榮和羅馬的盛況。然而,天香國色的海倫於今安在?她的萬種風情也只能從盲眼的荷馬史詩中去叩訪找尋。

倒是這片水域的情境,彷彿讓人不經意地走入了詩篇的章節:「他使我臥在青綠的草場,又領我走近幽靜的水旁,還使我的心靈得到舒暢」。至少,在這一刻,它使我擁有了自由、寧靜、以及難以言宣的特殊時間感和空間感。


在這裡閱讀、沉思、發呆、打盹,無一不可,十分愜意。

或許這就是一種境由心生,和自然相知相契的開放心理狀態吧。在這裡,讓人找到回歸自我的孤獨精神向度。倘使置身於此,卻強說愁,豈不是太褻瀆了這片好山好水?那只不過是一種廉價的情緒醞釀罷了。孤獨,是為了找尋內心的寧靜和自我的內省一一這才是孤獨本身的內在價值。

吉朋(Edward Gibbon)曾在自己的論述中極力讚揚孤獨。1764年10月15日黃昏,他坐在古羅馬的廢墟中沉思,看到一群修士在朱庇特神廟內晚禱吟唱聖歌,心中遂萌生寫作有關這個城市衰落淪亡的故事。他克服了諸般艱鉅的挑戰,終於寫出震古鑠今、振聾發聵的曠世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看似無用的孤獨,恰似催化了他的使命抱負和靈感泉湧?

二戰時期,李維史陀派駐馬其諾防線,在德軍尚未入侵法國時,他孤獨無依,春天裡常到周遭山林散心。有時他蹲下凝視路旁一叢蒲公英而陷入沉思。他細看濛著一圈灰色光暈的花冠,以及成千上萬細絲構成的完美球形,思索何以構成如此規則的幾何形狀?經他一再推敲而依稀悟出結構主義的哲學基礎。莫非這也是孤獨成就了他所創見的結構人類學和獨樹一幟的神話學風格?

當然,孤獨也會衍生出一種反社會的行徑。鍾情於老莊哲學的美國思想家Philip

Koch指出,擁抱孤獨,才能找回自我。就像找對自己要找的頻道,讓意識自由宣洩,無拘無束流向自己內心那些未經偽裝的思想、欲望、情緒;更流向其所來自的源頭。老子對周王朝的厭惡日甚一日,遂留下道德經,駕著騾車(或說倒騎青牛)西出涵谷關,孤獨以去,渺渺不知所終。

道家學說崇尚自然,力圖遠離權力、繁榮與文化,猶如沉睡在大木桶裡享受陽光的戴奧堅尼斯(Diogenes)。儒家所體現的則是一種政治哲學,追求個人、社會,政治權力及社稷的富強。難怪劍橋人類思想史家Peter Watson評論儒家的謀士重文輕武,割裂了統治菁英和鄉野農民的連結,藉儒教作為思想和信仰的框架,實則不適用於普通百姓。反而變成一種只為菁英量身打造的智力系統。

是耶?非耶?事實擺在我們眼前,人類對進步的務實信仰,已經衍生並強化成一種意識形態,甚至演變成現代人十分受用的神話。作為一個洞察世事的人類學家,Ronald Wright提出警告,認為進步具有一種內化的邏輯,它引領我們踰越理性,走向滅亡,在誘人的成功之路盡頭可能埋藏著可怕的陷阱。

高更在1891年逃離了巴黎、家庭、和優渥的股票經紀人生涯,自我放逐到未開化的大溪地,但卻逃離不了自己困頓的靈魂。於是他用生命刻劃出巨幅畫作質問「我們從何而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往何處去?」顯然他在貧病交迫中,還是沒找到人類生命本質的答案。但他對文明的反思,把文明人內心的迷惘、憂傷和焦慮攤開來交給我們省思。

是的,「我思故我在」,我著迷這片寬闊的



蔡信德
詩人,專欄作家。新聞資歷豐富,歷任報社主筆、總編輯,並長期參與社會改革運動。他曾戲言自己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生活方式「既現代又古典」,服膺的是「自由、理性、人道、社會責任等人生價值。」曾任高雄醫學大學校長秘書暨杜聰明名人講座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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