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4/2012

新井一二三:五十歲的同窗會

日本有種社會習俗,是大家過五十大壽之年舉行中學的同窗會。今年春天筆者收到了兩封請帖,果然分別是初中和高中的同窗會通知。好碰巧,兩封請帖上寫的日期只差一天,地點就完全一樣,乃新宿某家飯店廿幾樓的宴會廳。初中是新宿區立西戶山中學,高中是國立東京教育大學(現筑波大學)附屬高校,兩所都上過的,在這一屆裡只有我一個人。本來可以連續兩晚都出去耽溺於青春回憶,不過想一想自己的體力和家庭責任,還是選擇一晚較為妥當。高中的同學會,我幾年前參加過兩次。初中的同學們,卻很多都畢業以後連一次也沒見過,不知大家後來的卅多年怎樣過來了,真不妨趁這機會聚一聚敘舊一番。

就這樣,六月某一個周六傍晚,我自己坐中央線電車到新宿去了。這是我學生時代常來的老地盤,可是後來蓋了許多高樓大廈,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樣,如今陌生的感覺多於懷舊。同學會場地也是近年開的新飯店。坐電梯上去的時候,我不能確定同坐的先生女士會不會是老同學,可也不敢凝視對方的面孔,難免感到稍微尷尬。不過,到了廿幾樓的宴會廳,站在接待處的老同學們,都在胸前貼著姓名卡,好讓人試圖回想他們卅五年前是什麼樣子,跟自己有過何種機緣。

我們在日本算是人口穩定的一代,處於「團塊世代」和他們的孩子之間。當年中學每年級有六個班,每個班有四十個學生,規模恰好。總共二百四十個老同學當中,當晚來的約有八十人。至於老師們,六個班主任加上兩位體育老師共八位中,只有一位語文老師已去世,另七位則一律捧場。最年輕的一位今年剛退休,其他老師們都到七、八十歲了,但每人都很健康矍鑠,聽說活躍於社區教育項目。

看著老同學們的面孔,既陌生又親切,感覺實在很特別。即使當年很要好的一些人,我所記住的和人家記住的不會完全一致,好比許多不同的回憶片段漂浮於空氣中,讓各人去抓住後拼湊成各自版本的人生故事。也許,生活比較順利的人才參加同窗會的緣故,見到的老同學們個個都腳踏實地過著日子。有人做了常上電視的外交評論家,有人做了著名的產科醫生,有人繼承了父親創業的建築公司,有人做了警察幹部,有女同學誇孩子上了東京大學,也有女同學說廿多年來一直從事福利工作。

一個晚上能談的事情不多,何況許多時間,大家都在各自的腦海裡摸索著關乎過去的線索,印象最深刻的是全體師生合唱的校歌。由於少子化,我們母校已經在前幾年跟另一所初中合併了,新學校有新校名、新校舍、新校歌。老校歌在現實的日本社會裡已經不存在,卻牢牢刻在每一個畢業生的記憶裡:大東京的正中間,昔日叫做戶山原,櫟樹濃綠丘陵上,祝福我們好未來,儼然聳立新學校,就命名為西戶山,旭光照耀我母校。

第二天就在網路上出現了新宿區立西戶山中學一九七七年畢業生的臉書,好幾個人把當晚拍的照片登出來了。有人寫:這是過去卅五年的日子換來的獎賞。沒有錯,誰的卅五年都不會容易。於是,五十歲的一晚參加同學會,跟大家合唱老校歌,每人都感激萬分,原來人生這麼簡單美麗。

(作者為日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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