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7/2012

我的倫敦啊,歡迎你來




如果你保存了這篇文章,用作你期待已久的倫敦行,而你現在正在第三遍閱讀這篇文章,並正在希斯羅機場兜圈子,那麼我只好說聲抱歉。

這會兒你很可能還在機場,因為檢查護照的隊伍開始躁動不安。隊伍已經蜿蜒到了跑道上——面色陰沉的訪客們心裡開始憤怒,他們無法使用手機,什麼都不允許拿出來,只能默默遵守着冷冰冰的規定,不知何時才能排到遙遠的移民官面前。
我始終對希斯羅機場的隊伍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尤其是當我排在“到達”隊伍時,這種感覺比排在“出發”隊伍時更加明顯。當你在那兒站上幾個小時,看着這兩條隊——本國人和訪客——你就會有所發現。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溫暖又寬慰人心的事。他們看起來是完全一樣的人。你們和我們沒什麼不同,無論是膚色、種族、衣着還是舉止。那些住在倫敦的人和短期來訪的人是完全一樣的。

就在我半輩子的光景里,這座城市變成了一個同質化的、綜合性的國際大都市。它更像是一個供人選擇的目的地,而非家鄉。並非失去了稜角和特色,而是魚目混雜、斑駁難辨。我去過很多地方,但倫敦是把大雜燴做到極致的成功典範。

每一個來參賽的國家隊都會找到一個來自本國的歡迎委員會。倫敦是全球第六大講法語的城市。有一家我經常光顧的咖啡廳叫沃爾斯利(Wolseley),在那裡我寫完了一本關於早餐的書。那裡的員工來自除了南極洲之外六大洲的24個國家。但他們也都是倫敦人。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雖然作為一個遊客我能理解,你來這並不是想看這種多元化員工的百貨商店,而是想看戴着圓頂高帽的嘴唇僵硬的男人、把大拇指伸進馬甲兜里、頭上頂着魚的厚臉皮的倫敦佬。

我很遺憾,他們已經不在這裡了。沒有一個城市像倫敦這樣,對外輸出的形象如此滯後於它的本來面目。所以,我先說說那些你肯定找不到的東西吧。

我們這沒有厚臉皮的倫敦佬,沒有珍珠王和珍珠王后,也沒有沿街叫賣的小販。在卡爾納比街上你找不到20世紀60年代的迷幻劑和披頭士;英皇大街上沒有50歲以下的朋克;布魯姆斯伯里沒有穿着花哨、留着絡腮鬍、行蹤詭秘的同性戀作家;國王十字車站也沒有哈利·波特。沒有打着白色領帶、在蓓爾美爾街的俱樂部外抽雪茄的男人,也沒有霧,但是你可以在貝克大街上找到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住所。

有很多“倫敦形象”是從未存在過的。從來沒有“狄更斯式的倫敦”,沒有“莎士比亞式的倫敦”,也沒有“搖擺倫敦”(swinging London,20世紀60年代的英倫文化——譯註)。“文學倫敦”(Literary Lodon)最容易從書中找到,在薩克維爾街(Sackville Street)上的一些舊書店就可以感受到,比如索德蘭(Sotheran’s)書店。也有一些容易錯過的小樂趣,建築物上的藍色徽章就是其一。這些徽章是為了紀念名人曾經住過的房子。很多名人也許你沒聽過,但有一些着實會讓你驚喜。那裡有不少美國人,還有一些有趣的鄰里關係。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就住在亨德爾(Handel)家隔壁,在不同的年代,二人在同一空間產生了交集。

倫敦是一座幽靈之城。不僅僅是人類的幽靈,還包括時代的印記,這裡有帝國、大轟炸、瘟疫(1665年的鼠疫——譯註)的幽靈,大火災(1666年發生——譯註)煙霧重重的幽靈則給我們留下了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設計重建的教堂,並由此開闢了格魯吉亞城。倫敦能看到死魂靈,並將他們緊緊擁住。如果把紐約比作自作聰明的人、巴黎比作賣弄風情的女子、羅馬比作舞男、柏林比作邪惡的大叔,那麼倫敦就是一個喃喃低語、神神叨叨的老婦人。她有點耳聾,受不了蠢貨。

我們開始一致痛恨奧運會

試圖以遊客的眼光看待家鄉,有一種微妙的感覺。這是一次很好的訓練,但也會令人失望。我出生在愛丁堡,從一歲起就住在倫敦。如果從遊客的角度來看,我和你對這裡的了解程度差不多。我們都會看着摩爾大街上擁擠的人群,這樣想着:你們在看什麼?你們能從中得到什麼?和我認識的每一位倫敦人一樣,我從來沒看過衛兵交接儀式,在每一個工作日的早晨,這裡都會擠得水泄不通,讓人頭痛極了。

帶着更多的負罪感,我意識到倫敦雖然是一個大都市,但它對人們並不和善。我們不太友好。並不是說我們粗魯,像巴黎人那種誇張而直白的傲慢;我們也不像紐約人那樣大吵大嚷的不耐煩。倫敦人只是永遠帶着暴躁和惱火。我覺得我們從一起床就自動進入攻擊模式。所有那些英國式的茶杯禮儀,誇張的“請”和“謝謝”,只是給我們的急性子上一個“口套”罷了。比方說,在各種語調的“抱歉”中,只有一個是真的指“我很抱歉。”

所以,不要期待能和本地人打成一片,不要指望他們和你推心置腹,也不要期待他們會邀請你去他們的家裡,或者請你喝杯酒。如果實在躲不過,他們偶爾也會伸出援手,但大多數時候他們會忽略你,裝作氣喘吁吁忙忙碌碌的樣子。當你找不着北的時候,你只有靠自己了。

漸漸地,我們一致開始痛恨奧運。奧運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導致了無數的麻煩和不便。物價上漲、的士難打,但是最重要的是,這座城市不需要更多到處瞧、到處跑、快活得逆天的遊客了。

近來在一輛巴士上,一位中產階級的、身材中等的中年婦女從窗戶向外凝視着堵塞的車流,她怒吼道:“天哪,這些奧運改造工程什麼時候是個頭兒?”這是倫敦的心聲,我覺得它可以成為這座城市的座右銘,適用於任何一段歷史,並綉在每一個小軍官制服的金邊里。

我最近採訪了我們的市長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也許你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已經是“前市長”了。我們很快就要進行選舉了,我們同樣討厭這種強加於人的制度,以及所有可能由此帶來的改造工程。

我告訴他我正在寫這個選題,並問他,如果讓美國人樂於到訪,有哪些信息是他希望以兄弟般的口吻向他們傳達的。“嗯,哦,這點非常重要,”他以一種微弱的、丘吉爾式的語調說道:(其實他出生在紐約。)“嗯,遊客可以租一輛單車遊覽公園。”倫敦的交通工具有時是指 “鮑里斯單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項單車計劃),這項計劃出人意料地在跌跌撞撞中獲得了成功——租車方便,簡單易用,並且能夠真切感受到英國國民保健制度的優越性。

倫敦隱藏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秘密

倫敦的公園的確很棒,有很多人工雕琢的景觀。就像英國人,雖然表面看起來很隨意,但其實添加了大量的修飾。去海德公園和彼得·潘的故鄉肯辛頓花園(Kensington Gardens)看看,你可以在九曲湖(Serpentine,也作“蛇形湖”)畔看到彼得·潘的雕像。這是最具魅力的城市雕像之一,由喬治·弗蘭普頓爵士(Sir George Frampton)創作,J. M. 巴里(J. M. Barrie)資助,是趁着夜色悄悄矗立起來的,所以第二天被保姆帶出門的孩子們還以為是魔法顯靈了。

倫敦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公共雕塑城市之一。到處都是馬和偉人向你投來偉大的其實已被歷史遺忘的目光。當你去特拉法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時,毫無疑問你會仰望納爾遜紀念碑(Nelson’s Column),海軍上將霍雷肖·納爾遜(Adm. Horatio Nelson)從那裡向下凝視,要麼是望向白金漢宮(Buckingham Palace)的卧室窗戶,要麼是巡視他的艦隊,那裡每一根路燈柱頂上都鑄有一艘小船。

你或許也想去附近的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外膜拜一下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對高雅藝術支付你的懺悔。這尊雕像是弗吉尼亞州贈送的禮物,他就站在那塊美國製造的“領土”上,因為他說過他再也不會踏足倫敦的土地。也不要錯過廣場西側的查爾斯一世(Charles I)雕像。這是倫敦最精美的騎馬雕像。沿路一直走到國宴廳(Banqueting House),你可以看到當時他被斬首的地方,還有魯本斯(Rubens)的絕世畫作《尊奉詹姆斯一世》( Apotheosis of James I)。

泰晤士河是倫敦最大的秘密,隱藏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對此(或為之)幾乎什麼都沒做,除了抱怨過河很難(無論是從河上還是河下)。整個倫敦都是依河而建,但人們總是敬而遠之,因為我們有很強的記憶力和更敏銳的嗅覺。泰晤士河曾嚴重發臭並誘發傳染病,以至於國會在盛夏時節要搬離威斯敏斯特宮,因為這氣味開始變得危險。

倫敦曾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而泰晤士河又曾是地球上最大的污水河。到維多利亞時代終於建造了一個高效的地下排水系統,我們沿用至今。但是當時也建造了河堤,把整個城市提升到了河流之上。親近這條河並非易事,但是如果你在這裡只做一件事,那麼你應該從市中心搭船,要麼去下游的格林威治的海事博物館(maritime museum),要麼往上游的牛津方向走,在皇家植物園(Kew Gardens)和賽昂宮(Syon House)下船。

河流往往是觀賞一座城市的最佳方式。倫敦就像人類地質學一般在你的兩側展開。倫敦不是一個適合從高處觀全景的城市;不像巴黎或紐約那樣,雖然你也可以爬到櫻草花山(Primrose Hill)上或者去漢普特斯西斯公園(Hampstead Heath)回望,享受一步一風景帶來的夢幻般的美妙。華茲華斯說過,地球上沒有一處景色能夠與威斯敏斯特大橋上的清晨美景相媲美。200年後的今天,風景已大不相同,但仍令人難以忘懷。 對於到訪倫敦的遊客來說,最大的問題就是面積。這是個很大的地方,步行不太方便。有很多步行道,但是如果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只靠走路是不行的,而且也很容易迷路。所以最好還是入鄉隨俗吧,把倫敦想成一個鬆散的國度,包括村莊、州,還有領地,一次只去一個地方。最古老的城區在東部。倫敦塔和羅馬牆是這個城市的起源。往東走是碼頭和勞動階級的聚居地,現在是倫敦最新潮、最年輕和時尚的地區。隨着倫敦變得富裕,西部也發展起來了。梅費爾、切爾西、肯辛頓、諾丁山大都是在維多利亞時代興起的。

我知道你肯定要當個被宰的遊客。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說服你——觀賞塔橋(Tower Bridge)的最佳方式是買張明信片。倫敦塔(Tower of London)是一個巨大又沉悶的盒子,裡面都是意大利的小學生。其實哈羅茲百貨公司(Harrods)也差不多。雖然最好避開倫敦人多的地方,但可以去憑弔一些已逝的人。聖保羅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 )是倫敦的教區教堂,也是英國規模最大的教堂,由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設計。它簡潔、文明、理性、仁慈——有着所有倫敦人不具備的品格。那裡有J. M. W. 特納(J. M. W. Turner)、威靈頓公爵(Duke of Wellington)以及約翰·多恩(John Donne)的紀念碑,約翰·多恩還曾在這裡佈道。在祭壇後面是一個小的紀念教堂和彩色玻璃窗,用於紀念美國在二戰中為倫敦和英國所提供的援助。

西敏寺(Westminster Abbey)是英國的一座大教堂(威斯敏斯特教堂)。那裡有無名戰士紀念碑(Grave of the Unknown Warrior)、愛德華一世加冕寶座,風格令人驚異得與宜家(Ikea)接近,上面還布滿了威斯敏斯特小學生的塗鴉;還有詩人角(Poets’ Corner)——安葬着英國文豪們的大理石大廳。沿着聖保羅大教堂(St. Paul’s)往下走,會看到另一個雷恩設計的教堂——聖布里奇教堂(St. Bride’s),從傳統和實踐上來說,它也被稱為“記者教堂”。德萊頓(Dryden)和佩皮斯(Pepys)曾是教區居民。前面上方是一個小架子,放着一個女孩的半身像。她叫維吉尼亞·戴爾 (Virginia Dare)。她的父母在這裡結婚,之後遷移到羅納克島殖民地。1587年8月18日,維吉尼亞出生了,她是第一個由英國父母在美國生下的孩子。沒有人知道她遭遇了什麼,但這箇舊時代的感人的小雕像象徵著對新時代的許諾。1000個倫敦人里,也不會有一個人知道維吉尼亞是誰,或者她的雕像就放在那兒。

在倫敦有成千上萬個這種格格不入的景觀。你自己就能發現,比如那條座落着最初的德克薩斯大使館的巷子。這就像是在一棟老房子裡面,東西都被儲存和保管好,之後就逐漸被淡忘,只有打開抽屜時又再浮現出來。

倫敦那邪惡的、沉悶的、殘酷的“幽默感”

當然,你還應該感受一下酒吧。就像巴黎那些小酒館一樣,倫敦的酒吧也在艱難度日。酒吧作為勞動階級的“起居室”,已經比不上坐在家裡的起居室,在那裡你還能看着有線電視,喝着超市的啤酒。但是倫敦仍然有一些漂亮並帶有哀傷氣息的酒吧,你應該嘗試和它們邂逅。不過,我要推薦一下倫敦東區河邊的“五月花”(Mayflower)酒吧,它比和它同名的“五月花號”船還要古老,那艘船就是從這裡起航的。肯辛頓的溫莎城堡(Windsor Castle)是倫敦西部的一個漂亮的酒吧。在天氣好的時候,那裡的花園非常迷人。

我覺得我應該推薦一些餐廳,因為倫敦也是美食的集中地與餐飲大百科全書,自稱擁有比任何一個城市更豐富的美食。但是既然你千里迢迢不僅僅是為了來吃中國菜或摩洛哥菜,你還可以嘗到很棒的英國菜。英式菜肴以肉為主,兼具維多利亞風格,擅長烹調豬肉、牛腿肉、豬腿以及下水。我推薦三家餐廳:在老維克劇院(Old Vic theater)附近的Anchor & Hope,它在卡特街(The Cut),有很棒的食物和活力四射的酒吧;背對皮卡迪利大街(Piccadilly)的Bentley’s Oyster Bar & Grill;還有St. John,這家餐廳已經成為了廚師遊客的朝聖地。你真應該嘗試一下那裡的印度菜。咖喱是英格蘭人最喜歡的晚餐,也算是我們的“國菜”。

有很多人會去購物,但是東西都太貴了。邦德街(Bond Street)和斯隆街(Sloane Street)上的大部分東西在你的國家也能找到。你不難發現,貪婪的“第一世界”國家早已經變成了充斥各種品牌、與其他國家並無二致的機場休息室。

不過有一樣英國獨有的特色,尤其是在倫敦,就是男裝定製。這裡可以製作西裝,而且仍然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做得都要好。來薩維爾街(Savile Row)逛上一圈,是非常典型的倫敦體驗。令人滿足又驚人地昂貴,但又具有危險的誘惑力。我推薦薩克維爾街的Brian Russell,這是一家很少見的由女裁縫經營的店,店主叫法迪亞·奧恩(Fadia Aoun)。

你還要看看倫敦的夜景,尤其是劇院的夜景,而不僅僅是享受夜生活。倫敦的夜晚比白天更美。這是一座很安全的城市,在日落後,你可以步行到大部分的地方。這裡有一種沉靜的、鬼魅般的美麗。在柔和的微光下,你不僅能看清她當下的樣貌,還有她的曾經——過往生活的每一個層面。一些人的存在意義,似乎是專為活在今天的我們做出一些事情。這裡飄蕩着至少15個幽靈。在大多數地方,你不會注意到他們,但是在倫敦,你會感受得到。比如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和福士塔夫(Falstaff,出自莎士比亞同名喜劇——譯註)、奧利弗·特維斯特(Oliver Twist,出自《霧都孤兒》——譯註)、溫蒂和遺失的男孩們(Wendy and the Lost Boys,出自《彼得·潘與溫蒂》)的虛構的靈魂——所有這些在夜晚陪伴你的,善意的、嘮叨的幽靈。泰晤士河像一條深色的絲帶,穿流過倫敦的中心地帶,塔橋在燈光下起舞。狂歡的西區和蘇豪區也有寂靜的角落;夜色中,狐狸和貓頭鷹藉著煤氣燈的微光,結伴在海德公園漫步。

現在奧運會要到了,我們被拉到了強光之下,倫敦受到了太多關注,我們並不習慣這樣。我們不擅長炫耀,我們也沒有準備好接受所有人的目光,我們也不是個很容易搞定的約會對象。從本質上來說,倫敦不是一隻“派對動物”,它不會主動加入派對,也沒有拿手的卡拉OK曲。倫敦有的只是一種邪惡的、沉悶的,有時甚至是殘酷的“幽默感”。它聰明,有深厚的文學和戲劇素養;它內向、沉默寡言,又出奇地多愁善感。它屬於慢熱型,在生人面前笨手笨腳。當所有的忙亂和紛擾離開之後,我們會很高興。

所以來吧,無論怎樣,但是不要期待陌生人的仁慈。除非你決定留下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都很歡迎你。當導遊上了巴士,“車頂上有個多餘的空位,”這是巴士上的倫敦人曾常說的一句話。不過他們現在不這麼說了——這又是一例殘忍的改造工程帶來的結果。


本文最初發表於2012年4月29日。

A.A.Gill是《名利場》(Vanity Fair)的特約編輯,也是《星期日泰晤士報》(The Sunday Times of London)的特稿作者。他有一本關於美國的新書將由西蒙舒斯特國際出版公司(Simon & Schuster)在201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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