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李大衛
最近這兩年,偶有朋友來紐約出差或休假,總會帶他們去High Line走走。這段新開發的狹長懸空綠地,由一段廢棄多年的高架鐵道改建而成,縱貫曼哈頓西側的切爾西區,在近10米高的半空,蜿蜒穿過22個街區。
公園由南到北,款型入時的木質椅凳,固定在水泥板條新鋪設的路面上,有些則設計成露天劇場觀眾席,那種梯形多層結構。這是一個人和人之間,看與被看的公共空間。你可以把腳下的水泥甬道,當成模特走秀的平台,也可以觀賞天橋下的市井情態。沿隨便一座不鏽鋼扶梯拾級而下,你便重新融入奔忙於生計的人流。這裡還有若干專門設計的金屬鳥巢,只是幾何外形過於銳利,沒能吸引到住戶。鳥類的世界中,包豪斯美學顯然行不通。
High Line南端靠近傳統的肉食加工區。19世紀末,這裡已經通過鐵路,把打包後的肉類運輸到北面的庫房區。當年的的交管技術還很原始,火車在地面行駛,常與交錯通過的行人和馬車相撞,造成過大量傷亡。為此上世紀30年代,這裡修建了懸離地面的立交軌道系統。但隨着戰後州際高速公路投入使用,高架鐵路逐漸失去意義,最終於1980年停運。穿越半空的鉚接鋼樑銹跡斑駁,好像老式科幻片中的末日廢墟。
圍繞鐵道的存毀,有過一場持續十餘年的博弈。80年代中期開始,周邊不少地產所有者開始遊說,希望政府批准拆除鐵道,以便開發盈利。此舉遭到當地居民抵制。爭議持續到1999年,住在切爾西的一位作家和一位藝術家,聯手發起成立了“High Line之友”協會,呼籲將高架鐵道改造成公共綠地,重新啟用。他們的支持者當中,包括後來成為紐約市長的邁克·布隆博格。當然這也導致了政府對於工程的大量介入,而且這是一項極為昂貴的工程。
早在紐約之前,巴黎已經有過將廢棄鐵路改造為園林的先例。從巴士底延伸至萬森森林的Promenade Plantée,原本也是一段高層鐵道。High Line的特殊之處,在於隨處可見的,略帶刻意的粗礪效果。舊日的鋼軌都在施工時拆下,除銹之後重新安裝,造成原物原地的假象。而鐵軌和枕木之間,則長滿貌似野生的花草,從金光菊到薰衣草,把時間倒敘回黑白片般的工業時代,同時也能看到崇尚野趣的英國式園藝的傳統。
這種體驗不是懷舊,它更像人工做舊的一小段未來,就像懷斯曼在《沒有我們的世界》一書中,描繪過的一個場景:當人類文明已成陳跡,自然界開始在紐約追討原屬於它的領地。它就像宗教畫中常見的memento mori,那個提醒你莫忘終有一死的骷髏。
進入90年代後,切爾西成為新的藝術中心,大量畫廊進駐,包括著名的高古軒。文藝人士看待事物,不像一般紅脖子老粗那樣簡單。他們會用另類的眼光,評估貌似無用的景觀。2009年High Line一期工程結束,立刻吸引到大量遊人。隨之而來的是其它城市的效法,當然還有周邊地價火箭式的攀升。不少小商戶或許要因此準備搬家。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即所有這一切,都有公眾評議的參與。雖然同樣毋庸置疑的是,並非所有民情都能有效上達。我就很難想像這等好事,會落在布魯克林某處窮街陋巷頭上。
穿梭於北京、紐約之間若干年,我經常搞不清兩座城市,究竟誰新誰老?當紐約積累出更多歷史感,北京則從那座頗富詩意的古城,淪為外省氣十足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它的公共空間是虛假的,其形態取決於少數人的口味,而不是公眾的自由參與。不知趣味為何物的決策者們,越是不惜血本地追求體面,這個城市就越是缺少性感(或曰“軟實力”)。舉廣為輿論詬病的“大褲衩”為例:庫爾哈斯的建築本身挺有意思,但它卻以錯誤的方式,出現在了錯誤的地方。
真正的公共空間是一個開放的場所,允許各種有趣的現象不斷地自發產生。最近有一組裝置藝術,出現在上述綠地邊,一個人家的屋頂上,叫做High Line Zoo,由十幾個膠合板做成的非洲動物雕塑組成,有獅子、大象還有長頸鹿,營造出一種Safari式的感覺,吸引到很多人跑來拍照,並成為本地的新話題。
我問裝置的作者之一喬丹·貝騰,他們創作那個動物園的動機是什麼。他說住在紐約這座都市叢林中的人,需要一點藝術來為生活提供心理照明。我又問他展示結束後,那些動物會去哪裡落戶,他回復說:“放生唄。”
李大衛是旅美作家,也是《財新·新世紀周刊》專欄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愛情、革命和貓》、文化隨便集《天堂的滋味,只要一文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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