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有一次和林谷芳聊天時，聊著台灣與大陸現實生活上的差異，突然林谷芳感慨地說：「台灣最糟的是，在政治上竟然選了一個沒有生活的領導人。」我不加思索地也加上了我的感慨：「不是一個，是連續選了兩個沒有生活的領導人。」
陳水扁和馬英九，從2000年到今天，十多年了，台灣政治的最高權力，掌握在這兩個「沒有生活」的人手中。
不談我和他們兩人私下互動留下的印象，光看攤在檯面上的資料記錄就好了。這兩個人，在當選總統之前，幾乎都沒做過甚麼政治以外的工作。陳水扁早早就當上律師，律師執業沒幾年，就化身成為「美麗島辯護律師」，然後參選市議員，從此走上政治路，沒有偏離、也沒有休息過。馬英九呢？從哈佛大學回台灣，就作了蔣經國的英文祕書，然後在各個黨職和中央政府職位上換來換去，只有一小段時間，因為和李登輝不合，從法務部長工作上退下來，但很快地，他又披掛上陣參與了台北市長選舉。不只如此，推前一點看，早在高中畢業到成功嶺受訓，馬英九就被選為具有高度政治意味的「授槍代表」，大學時代和校園黨部過從甚密，出國留學拿的也是國民黨給的「中山獎學金」。
再看另一方面的記錄：各式各樣的報導，加上跟他們有或深或淺淵源的人的說法，全部加在一起，我們都還是不知道這兩個人除了工作、除了政治，他們有甚麼興趣、嗜好？比較確定的，都是「沒有」、「不會」。我們確知，他們和音樂、文學、舞蹈、劇場、視覺藝術、電影、建築、美食、品酒、時尚、逛街、棒球、籃球、足球、高爾夫球、田徑、摩托車、或跑車，沒有一點關係。只有馬英九和所有運動中最無聊、最不用動腦筋去了解的跑步有關係。
當然，我們可以從一個角度讚賞、甚至驚嘆他們的認真、執著，全副心力、所有時間都放在政治工作上。但認真、執著不見得就能在這個位子上做出最多貢獻，甚至不見得就能有稱職表現。沒有生活的人，自己的生活範圍那麼窄，接觸的層面那麼狹，有辦法理解、掌握這個社會的複雜性嗎？有辦法接收到這個社會的多元訊息，並且適切地予以組織嗎？
沒有生活的政治人物，不會有政治圈外真正的朋友，也沒辦法和別人有工作以外、政治以外的熱情熱鬧交流。不管幫他安排見了再多人、官樣制式地交換了再多意見，那些經驗不會真正進入他腦袋裡，或者說得更嚴重些，進入他的靈魂中。
他活在自己小小的權力世界裡，偏偏環繞著他的台灣社會、需要他主導作出政策判斷的這個國家，正經歷著多元化的巨變，而且還在生活的多元創意上迸發出最驚人的活力。
說來再諷刺不過，去年來到台灣的八百萬觀光客，他們到台灣最主要想看、想感受的那種生活氣氛與情調，我們的兩任總統應該都很陌生，也對之很沒興趣、很沒感覺。我們能想像台南人陳水扁流連在台南草祭書店的樣子嗎？還是我們能想像台北人馬英九樂活逛永康街喝茶吃冰淇淋的樣子嗎？
兩個沒有生活的領導人，必然讓台灣的政治與台灣社會發展脈動脫節。為什麼大家老覺得我們的政府「不了解人民的感受」？至少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我們從來不覺得這些政府高官，跟我們有同樣的生活。關鍵不在於他們有沒有注意到問題、有沒有表達關切，而在於他們生活的方式，就讓人覺得無聊、無趣，沒有溫度。
進入2014年，媒體開始眺望兩年後總統大選的可能候選人。未來陸陸續續會浮上檯面的這些人：蔡英文、蘇貞昌、朱立倫、郝龍斌、江宜樺、吳敦義… 在檢驗他們爭奪大位資格時，別忘了看一看、問一問：他們如何生活？他們有政治以外的生活內容、生活經驗嗎？真的，忍受十多年沒有生活的總統，我們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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